小白/胡遠智

  • 2012-10-03
小白,很久沒有見面,最近的你是否一切順利?
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靦腆地介紹自己:「我姓白,來自花蓮的太魯閣族,大家都叫我『小白』。」
「什麼?小白!我有沒有聽錯?你的綽號竟然和路邊常見的白色小狗一樣。」我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心虛地點點頭,應付過去。
對於我放肆無禮的笑聲,你沒有任何不悅,尷尬的笑容僵在臉上,慢慢化開。
不知隔了多久,我終於恢復平靜,定神一看,一抹濃稠的憂愁爬滿了你的臉,像是積了濃厚雲層的陰天,看不到被遮蔽的晴朗藍空。
但是,一股黯淡的光采,緩緩自你眼底透出,我看得出來,那是一種曾經擁有滿腔理想,卻被現實生活壓力,給擠壓得扭曲、變形的委屈。
你顯得內斂而壓抑。
身處在台北這座大城市的異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藏有這種說不出的委屈,有一股哽在喉間無法向誰傾吐的無奈,只能悄悄地往肚裡吞。
父親早逝,讓你不得不提早學會獨立,學習面對這個社會的現實與無情。為了撐起家中的經濟重擔,你選擇離開不容易找到工作的花蓮老家,離開山地部落那個酗酒愛抽菸、嚼檳榔的母親,獨自跑到陌生的台北,來當遊牧新住民。
在五光十色的台北城,你像一個失去身軀可以寄託的遊魂,茫茫然找不到歸屬感。
你知道,來到台北,這個充滿機會與無限可能的大城市,你醞釀已久的理想與抱負,才有可能實現的一天。雖然,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你殷殷企盼的那一天,會不會真正地到來。
只有你自己知道,這一天何時到來。
外表斯文的你,內向、含蓄而害羞,沒有一般原住民那種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豪邁個性,也沒有粗獷的大嗓門;相反地,你常常像一個乖巧溫吞的孩子,說起話來總是慢條斯里、輕聲細語,很容易被旁人忽略的那種個性,像路人甲一般,無聲無際地淹沒於人海之中。
除了臉上深邃具體的五官輪廓,你唯一擁有的原住民特色,就是一副讓人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稱讚與嫉妒的好歌喉。
剛到台北時,你像一隻誤闖危險叢林的小白兔,過於單純而青澀,工作上總是容易被同事欺負、佔便宜,生活中總有如潮汐般準時到來的挫折與困難,如不斷湧入、毫不退卻的潮水,拍打著已經疲憊的岩岸,一次又一次。
然而,不管經歷了多少困頓與不如意,你從來沒有真正倒下,如同一隻受了傷的野獸,躲在僻靜而安全的角落,獨自舔舐著不斷淌血的傷口,痊癒之後,為了生存與目標,繼續奮鬥。因為你知道,生存在都市叢林這座凶惡的戰場上,惟有不斷地戰鬥,才有可能成為最後的英雄。
你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離這座危險叢林。(雖然你總是放心不下那個在花蓮老家獨居的母親。)
我明白,是因為心中那個巨大的夢想尚未實現吧?你繼續蟄伏在叢林裡,等待機會,等待一個可以翻身並且展翅高飛的機會。
我十分清楚,那個縈繞在你心中多年的夢想,就是成為原住民歌手,順利發行自己的專輯。你曾經語氣堅定地告訴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母語創作,重回祖靈的懷抱」。眼神中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堅毅,燃燒著激越的壯志豪情。
這些年來,為了延續與發展熱愛唱歌的興趣,卻又不敢貿然投入,你委屈自己,白天在台北市基隆路一間幼稚園裡擔任警衛,在成天嬉鬧的孩子堆裡打滾。這單調且缺乏成就感的工作,提供了基本的經濟需求,填飽了肚子,卻餵養不了心中那股站上舞台高歌的飢渴。
下班後,你有如脫胎換骨一般,不是躲在租來的老舊公寓頂樓加蓋裡,抱著吉他填詞譜曲創作,就是在Pub裡駐唱,或者和樂團的哥兒們練唱新歌。
我笑你,上班的時候是一條毫不起眼的蟲,下了班卻蛻變成一尾生命力旺盛的活龍。你沒有反駁,只是苦笑,無語。你的眼神變了,不再像初識時那般黯淡而無精打采,強烈的企圖心與自信,佔據了臉龐。
你是一個揹著重殼的蝸牛,雖然步履緩慢,但是有目的、有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毫不畏懼。
還記得第一次聽你在舞台上唱歌,是林志炫那首〈離人〉。我嚇了一大跳,不敢相信那高亢而帶有豐沛情感的歌聲,是出自於內向、害羞的你。清亮的歌聲裡沒有青澀與羞怯;相反地,有一股奔放的熱情與穿透力,如馳騁在草原上的馬匹,自由而不受拘束,即使輕輕掠上一絲淡淡的憂愁與滄桑。動聽的歌聲與專注、認真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眾人,包括我。
身為樂團主唱的你,歌聲有一種張力,釋放出奇妙的能量,真誠不做作、自然不煽情,撫慰了我焦躁不安的靈魂。你的歌聲是湛藍無邊際的晴空,也是碧綠無垠的大海。
只有透過歌唱,才能讓你體內的原住民血液快意奔騰、飛躍起來;也唯有歌唱,才能宣洩你長期累積的委屈與壓抑,釋放內心深處那源源不絕的熱情。
你像極了夏季豐水期的秀姑巒溪,渾厚、飽滿而壯麗,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無奇,其實,水面下波濤洶湧,暗藏許多讓人驚訝的激流與漩渦。
那天下午,你突然來電,強忍住悲痛,告訴我花蓮老家母親過世的消息。電話那頭的你,聲音不自主地顫抖,顯得驚慌失措。一時之間,我也開始慌張起來,只好胡亂安慰你幾句,希望你振作,不要過度悲傷。
親人突然過世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瞬間掉入莫名的哀傷泥沼,因此能夠體會那種五味雜陳的失落情緒,就像人生這個一向完整的拼圖,突然缺少了一大塊,怎麼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小白,因為二姐的緣故,認識了你,一個相當特別的太魯閣族青年。雖然,我無緣成為你的小舅子;但是,我們都曾搭上彼此的人生公車,陪對方一段路。這段路的風景,已足夠我好好回味。
你的歌聲依舊迴盪在腦海中,像跳針的伴唱機,不斷重複地播放,舒坦地熨過我體內每一顆孤獨又寂寞的細胞。
親情也好,友情也好,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無意中來,無意中去,來去皆不由人,所以才需要惜緣,因為我們永遠也不知道,緣分何時會了。
因此,擁有緣分的時候,我們都應該好好珍惜,不是嗎?
最近,從朋友那邊聽說,你等到機會,發行了第一張專輯。想到你懷抱多年的夢想,終於付諸實現,忍不住為你拍手叫好。被禁錮許久的靈魂破繭而出,舒展雙翅,昂然飛向天際,開始發光發熱,這是多麼暢快而令人稱羨的啊!
我相信,你會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原住民歌手。
小白,已經幾年未見面,我珍惜與你相遇的那一段歲月,也希望你的人生從此一帆風順,誠摯地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