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憶慈母／陳益興

  • 2012-10-09
　搖落金風勁，長林點點秋；峰出雪易尋，枝空雛鳥啾。
　民國二十年冬，農曆正月十八，母親生於牛角（復興村）。這一天正是嶺南宗親每年擺暝酬神的日子，或許是上蒼的安排，在日後，她嫁做嶺南媳婦，成為我們的依嬭，在爾後生命中的每一天，為我們忙迫劬苦。
　依嬭非常依戀外婆，這一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外婆。十四歲那年，她跟隨著外婆，同村一共三十多人，搭乘漁船出海到無人島採擷貝類等海產，被國軍誤以為這艘漁船是要逃走的日本人所偽裝，而從軍機上用機槍掃射，當場，十多人傷亡，外婆為了保護依嬭，整個人趴在她身上而痛失生命，依嬭因而幸運的躲過一劫，而被子彈貫穿左小腿所留下的傷疤，卻成了依嬭心中永遠的痛，那年是日本投降的民國三十四年。從此，每年生日，依嬭總會憶及外婆的慈愛，兒孫們要幫她慶生，她總是嚴詞拒絕：外婆是為了保護我而失去生命，我怎麼能夠慶生呢？依嬭啊！您的孝思，沛然，感召天地，而兒孫們對您的回報更顯渺渺，渺渺。
　依嬭從小聰明伶俐，天資敏慧，舉凡農事耕作、裁縫、洗衣、燒飯、飼養家禽等家務事，一學就會，而且還通曉事理、精通算術。依嬭排行老大，下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自十四歲喪母後，她即肩負起「母親」的角色，每天早起晚睡，操持家務，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妹，備極辛苦，依嬭的貞靜幽嫻，鄰里有聞，曾有多次媒婆上門說親，皆因外公捨不得她出嫁而作罷，遲至二十二歲才嫁給了依爹（早年，女子十六歲為適婚年齡，二十二歲才出嫁算是晚婚）。
　依爹在家中行么，上有三位哥哥、一位姐姐，下有一位妹妹，因依公早逝，依嬤為了讓他有謀生的能力，並減輕家中負擔，很早就將依爹送至友人家當學徒，學習補魚網的技術，說是學徒，實是打雜，勤奮工作數年後，師傅才同意他學成出師，到各島幫漁家補蝦皮網，賺取微薄的工資。依嬭說：外公是看上依爹有一技之長，才同意這門婚事。婚後，依爹一貧如洗，也因為是行么，沒有分到任何房產，只好在老家附近租一間僅五坪大的小瓦房，勉強藉著微薄收入維持生活。依嬭曾告訴我們：她生第一胎時，家中連買一隻雞作月子的錢都沒有，還好外公送了一隻羊來補身體，才度過難關。依爹、依嬭始終相信天公疼好人，只要心存善念，刻苦耐勞，困頓總會撥雲見日，生命也會時來運轉。恰巧，當時駐紮在老家大廳有一外省軍官會補皮鞋，提議要和依爹合夥做補皮鞋生意，沒想到生意日盛，忙不過來時，依嬭也要到鞋攤幫忙。從此，依爹捨下補網而從事補鞋，終其一生。
　早年的馬祖，思想保守，還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時代，女子外出賺錢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依嬭為了家中經濟，並期盼能早日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毅然走出家門當起魚販，從事賣魚的工作，此舉開啟馬祖職業婦女之先例。早年魚販生活非常清苦，要到各村澳口等漁船返航，批發最新鮮的漁貨，再步行挑到各村兜售；遇到夏天鯷魚季時，依嬭每天更要頂著大太陽挑著百斤的鯷魚，從山隴步行至鄰近村落叫賣，有時生意好，來回兩三趟；有時生意不好，甚至走到珠螺才將魚貨賣完。晚上回家後，依嬭對每一筆交易（有的現金、有的賒帳）記得一清二楚，從無遺漏。雖然依嬭沒有念過書，但是無師自通的九九乘法與心算更是嫻熟，魚貨交易算得又快又對，這又顯見她的過人之處。由於依爹、依嬭胼手胝足，經年累月的辛勞，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家，使我們得惠至今，但依嬭的背也累駝了。依嬭啊！您無怨無艾的付出，更讓我們悲愍淚落，情不自勝！
　依嬭平時忙於生意，仍不忘時時教誨我們：要勤儉持家、講信修睦、樂善好施、常存悲憫之心。因此，依嬭常幫助鄉里的婚喪喜慶、廟宇活動，扶弱濟貧，為鄰里所稱頌，並於民國九十六年當選連江縣模範老人，獲縣長頒「年高德劭」賀匾表揚，為兒孫們立下身體力行的典範。
　不料，就在依嬭可頤享天倫之際，竟在民國一○一年一月下旬罹患胃癌，於二月上旬在台大醫院進行外科手術，時至六月中旬，終究抵不住病魔的再次侵擾而擴及他處，經台大醫療團隊告知醫藥罔效，當下，我們晴天霹靂、不知所措，最後，商定守口如瓶，不讓依嬭及外人知悉。首先，安排依嬭至中壢與大舅、二舅、三舅、阿姨等娘家親人餐敘，讓依嬭與至親手足、兒孫輩偕首相聚、合影留念；然後才決定讓依嬭回到馬祖她一生守候的家，避免爾後動用政府昂貴的直昇機資源。
　七月二日午後，我們陪侍著依嬭搭機返鄉，與剛出生六個月的曾外孫女同堂歡聚，孺慕之情，溢於言表。七月七日，依嬭因身體感到不適而住進縣立醫院安寧，安寧期間，她不忍心看到我們及孫輩子女日夜不停的照顧、守候，深怕我們累倒，好幾次要求我們請專業看護，依嬭啊！您身在病榻，還為兒孫們著想，真讓我們感到慚愧、心疼與不捨。親恩浩瀚啊！我們怎能無視您的病痛與擔憂？時不我與啊！我們怎能不把握與您相聚的最後時光？雖然知道這是生命的無常，我們卻都想守著您、陪著您到人生的盡頭啊！依嬭！
　感恩所有來台大醫院、縣立醫院探病的長官、長輩、親戚、朋友、同事及同學等，更感謝縣立醫院醫師及護理師的悉心診治與照護，讓我們的依嬭於八月二十一日安詳的離開人世，隨著菩薩的引領到西方極樂世界。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親愛的依嬭啊！您的慈愛與恩情，昊天罔極，我們無以為報，期盼您乘願再來，讓兒孫們銜環結草，再來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