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嬤/陳孜涵

  • 2012-10-09
 習慣會吞蝕一個人的生活,更何況這是近三十年的習慣,早已成了永恆。永遠坐在家門口等待的身影,永遠在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呼喚,永遠為挑嘴的我特製「依命」的限定料理,是依嬤築起家的意義,是您讓我知道什麼是無怨無悔的愛。
 「依嬤,我回來了!」這是從小喊到大總以為理所當然的回家第一句話,像是迎接我回家的儀式。孩童時,每到期中、期末考發考卷的日子,總是會在家門巷子口,帶著炫耀的意味,大聲呼喊「依嬤,我考100分!」,您總是露出嘴角裂到眉邊的喜悅表情,迎接我的凱旋歸來。赴台求學時,減少了回家的頻率,卻不曾遺忘回家的儀式,彷彿大聲喊著「依嬤」,才是回家的意義。每回返家帶著一張張探險照片與一個個生活故事與您分享,總希望能將您拉近我的生活圈,愚昧的我,竟忘了您的愛早已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給我勇氣帶我尋遍世界的美好。
 我的依嬤不是大家閨秀,沒有優雅的舉止,總是扯著大嗓門,從一樓叫到三樓,像個定時鬧鐘晨昏起舞,總是為了我們的三餐忙碌。在輕霧的初春,您總是上山拔麥蔥,手工揉麵、切蔥,製作一張張在短時間內熱銷一空的依嬤牌蔥油餅。炙熱的暑夏,放學後最期待衝回家打開冰箱,端出您的招牌冰鎮綠豆湯,如何能保持綠豆的完整,又能兼顧鬆軟不爛的口感呢?親愛的依嬤,能在夢裡再次嚐到那令我魂牽夢縈的滋味嗎?秋意稍涼時,您會隨時留意市場的進補食材,讓清蒸紅蟳成為餐桌上的焦點,讓您的愛溫暖我們的胃。在北風蝕骨的嚴冬,垂涎欲滴的紅糟雞冬粉、酥脆香濃的蛋酒、綿密多汁的芋頭鴨肉、十里飄香的香菇雞湯、香醇可口的魚丸湯都是您的拿手菜,更是我此生最依戀的味道。
 依嬤,是您的一道道佳餚,為我築起家的味道。長大後的兒孫,像候鳥般在每年冬節時,尋著記憶中的味道,回家。不擅廚藝的我,為了能在異鄉複製家的溫暖,特地向您求教馬祖蛋酒的製作魔法。那日,夕陽餘暉,卻止不住空氣中的寒意,我拖著顫抖的身軀向依嬤撒嬌,討顆蛋酒暖身。依嬤的手俐落的切薑,嘴裡則說起了烹調的秘訣:「薑要切得細碎,完全融入蛋裡,口感才會絕佳」、「油鍋要熱,才能爆香」、「薑不能焦黃,稍微上色就可以關小火」、「蛋要煎得酥脆,蛋黃要全熟,才能補身」。我望著依嬤煮蛋酒的背影,不知是夕陽映照而產生的餘暉,還是煮蛋酒產生的熱氣迷濛了我的雙眼,總之當時的依嬤看起來熠熠生輝,滿盈母愛。那日的記憶猶新,彷彿抽油煙機仍在耳邊隆隆作響,彷彿嘴裡蛋酒濃郁的酒香未飄散,彷彿心裡甜甜的暖意才正要瀰漫,怎麼您就先從記憶裡偷跑了呢?悲戚的我,該去哪兒找尋您的味道。
 年初,您生病住院後,我第一次返家,看見深鎖的門扉,首次拿起鑰匙打開家門,屋內悄然無聲,餐桌上不見您的拿手佳餚,只有漆黑的廳堂與我面面相覷。深知您病況,卻止不住慌亂的雙腳,尋找您的蹤跡,客廳、廚房、廁所、房間,聲聲呼喚您的名,多盼望下一聲熱切的呼喊,有您熟悉的回應;多冀望下一個開啟的門後,有您熟悉的笑靨。找不到依嬤的我,像走錯家門的孩子,明明諳熟屋內擺設、格局,卻有種說不上來的生疏。我望著空蕩無情的屋子,這才明白缺少依嬤的家,只是個無情的空殼;缺少依嬤的世界,早已傾斜失序。
 飛奔似的逃離陌生的空殼,來到白色巨塔,尋找家的溫暖。推開336的病房門,本想大聲疾呼:「依嬤,我回來了」,就像記憶中不曾缺席的回家儀式那般,不過才剛踏進病房,向我襲來的不是家的溫暖,而是冰冷無情的病魔。病魔侵蝕您原本豐腴的臉龐,凹陷的雙頰讓佈滿皺紋的雙眼更顯滄桑,不過我卻見到您眼中亟欲透漏出的一絲絲關愛。儘管病痛纏身、無法進食、不能言語,您仍想燃燒最後的氣力,給予我心靈的慰藉。能擁有您如此無我的慈愛,讓找不到家的悲愴,只在眼眶裡打轉;能擁有您如飛蛾撲火的勇氣,讓我在您缺席後的餘生,也能活得像您那般自信滿滿。
 每當同儕稱讚我,年紀輕輕馬祖話卻說得流利時,我總會自豪的說:「因為我是依嬤帶大的呀!」;每當同事稱譽我煮的蛋酒香甜入喉時,我總會驕傲的說:「因為那是依嬤教我的獨家味道呀!」;每當朋友讚揚我的獨立果決時,我總會自傲的說:「因為我是看著依嬤的獨立背影長大的啊!」。親愛的依嬤,雖然不捨您的辭世,但是您用生命教我的大愛、智慧與勇氣,我會繼續傳承下去。並告訴世人,是您用愛滋養我那豐盈的身軀,是您用愛包容我那刁蠻的脾性,是您用愛灌溉我那乾涸的心靈,謝謝您為我們犧牲奉獻的一生。摯愛的依嬤,今生,能當您的孫女,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更是今生最幸福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