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雲的《歲月名章》是詩魂在時間長河的沉浮中撲擊奮遊的真實記錄。我們不瞭解礁石、水草、漂浮物等在河中的實際分佈,也無法知悉受制於岸的河道是如何蜿蜒曲折,但我們從詩集中聽到了泅遊其中的詩魂的呻吟、呼號和叫嘯,並由此體認到它的痛苦和憤怒,歡快和希望。
試看《我的靈魂》一詩,它荒而不誕地向我們呈現出一種自我靈肉分離的狀態。詩寫「眼睛」、「耳朵」、「手」、「腳」、「嘴」等肉體器官都是「有聲音」的,不過這些聲音全是用來應付庸俗不堪、騷動不已的世間生活。唯獨靈魂無聲,詩人自問:「而你,我的靈魂/為何到如今,我還聽不見你的聲音/有時,我真懷疑/你還在我的體內待著嗎」。
詩人的懷疑和追問,恰恰證明他那不甘心無聲的靈魂是存在於其體內的,不過在眾聲喧嘩中它寧願選擇無聲,而詩即是其無聲之「聲」,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造成這種靈肉分離狀態使靈魂無聲的原因非常複雜,其中最主要的是因為我們生活在我們無法選擇的社會現狀中,世俗的生存法則和個人的精神追求往往極不一致,從而時時處於兩難境地,讓我們難以面對。《無法拒絕》如此描述這種精神困境,「你想讓我的血 /徹底變成水/然後,接受電的刺激/美麗的刺激/瘋狂的刺激/忘記寂寞與痛苦的刺激」,但是我「無法拒絕」,為什麼呢?因為「在你設定的一個局裡 /連最聰明的蒼蠅/都無法識別/哪一堆垃圾是有毒的」。對於想防也難以防範的現實陷井,你不想陷入都不行。
我不瞭解詩人的身世,只從詩集中知道他出生於浙江海邊城市樂清,是個農民的孩子。寫於1984年的《呼喚》讓我們能夠大體想見詩人少年生活的情景,貧困的鄉村和熱情的鄉親,窮苦的家庭和溫馨的家人,構成一個充滿人情味的人文環境,令他一生難忘。它們在他心底不斷深情地呼喚:「回來吧/兒子……」
不過,事物的變化難以預測。當年,故鄉不斷呼喚遠走的詩人「回來吧」,可當詩人回到故鄉發現,「今天卻是如此殘忍/刺傷一個遊子的心/鮮血淋淋」(《只有詛咒》)。因為那「黑油油的灘塗」、「那片放牧希望的牧場」不見了,「變成了荒漠/到處是死亡」。這種殘酷的變異在《海島》一詩中有著更為具體詳盡的敘述:當年的海灘傍晚景色是多麼的優美,海鮮是多麼的豐富,人們在碼頭上「掌著桅燈」爭先恐後交易,「爛泥猢猻」和小販們「打著手電筒」熱鬧地討價還價,一切都那麼富有生氣;可現今,「灘塗上開始長草,枯枝敗葉、泡沫塑料/生活垃圾、工業廢品,隨處皆是」,各種海鮮「幾近絕跡」,「爛泥猢猻」只好背井離島去找生路,「如今,這海島上 /只剩下幾十個沒有牙齒的老人和幾個/有幾顆牙齒的孩子,以及他們祖宗的墳塋」。
不僅家鄉的山水受到工業化污染的威脅,整個農村都面臨物化社會的侵壓,城鎮化和生態化在互相強悍地角力。
對於他生活的大城市,詩人沒有多少好感。他在《春風》詩中寫,「但必須驚醒/荒草一般的城市/死纏著土地的神經」。《大城市》一詩更驚呼,「大城市吞噬小城市/大城市吞噬小村莊/大城市吞噬森林、河流、田野/吞噬雞鴨與牛羊/大城市吞噬藍天白雲/吞噬鷹的故鄉」,這是城市盲目無度擴展帶來的生態惡果。詩人雖然衣食住行、工作生活在城市中,總覺得自己是外來的異鄉人,與大城市騷動喧囂的環境格格不入。在他的感覺中,城市就像「精力充沛」、「好鬥」的「公牛」,追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城市》)。
農村和城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態,安謐和喧鬧,簡樸和繁華,溫馨和疏遠,清新和惡濁,涇渭分明。「那村寨的憂傷/怎麼能劃破你鋼化的玻璃/那田野上的夕照/怎麼能染紅你進口的皮膚/那荒原上的明月呵/又怎能穿越/夜幕下你滿身燈光閃爍的冷漠?」(《驕傲的高樓》)兩個相反的世界,根本無法相容。
既然在城市中長住,你就不得不去適應它,即使內心抵觸不情願,即使覺得是被它「劫持」。詩人面臨的就是這樣的生存悖論:內心難忘少時鄉村生態環境,現實卻已無返還可能;靈魂厭惡城市生存處境,則必須日日與其親近。於是有反抗,有衝突,有掙扎,這部詩集就是它的記錄。
所以,我認為可以把《歲月名章》看成是詩人的靈魂日記,也可以說是一部生活在城市裡的「局外人」的心靈史。(2012-12-02來源:錢江晚報)
城市「局外人」的心靈史
- 2012-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