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吃粽子總會想起爸爸，他的一言一笑，不知怎的，好像依附在粽葉裡，只要撥開粽葉，他整個人便會向我走來，擁抱我。
這個深刻的印象已是久遠，時光匆匆飛逝，我對粽子的感情卻沒有稍減。我想過，特殊的記憶一定有特殊的緣由。經過時間的濾汰，能夠留在內心深處的，必定是感人肺腑的故事。有關粽子的故事，含有爸爸的懸念和祝福，我不能忘記，那是因為粽子飄洋過海，載滿期盼。
在外島戍守的時節，收到家人的祝福是全連弟兄最高興的事。晚點名以後，收到禮物的弟兄人各一方，都陶醉在那千呼萬喚裡。我知道是爸爸寄來的粽子，特別開心。趕忙去小吃部存放，等候第二天的午餐可以大快朵頤。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溫馨的夢。我夢見爸爸提著一籃粽子，在風平浪靜的海上乘船前行，月色灑落他的臉上，而他的眼睛好比是美國作家海明威筆下的漁人山蒂艾哥，「眼睛和海一個顏色，很愉快」。
裝在籃內的粽子，受到籃子細心的呵護，一動也不動地睡著。爸爸緊緊地抱住籃子，不想粽子陡然滑溜出來。其他的乘客或坐或臥，神態悠閒；爸爸望著懷裡的粽子，對粽子的棉繩步步拉緊。面向浩瀚的大海，他的心願很單純，就是把粽子平安地送到我的手中。海面沒有魚群出沒，大約是船的駛行，驚擾了海原有的寧靜。等船遠離，只有粽葉的餘香迴盪於海面。魚也吃粽子嗎？我好想知道。
身旁的旅客漸漸入睡，爸爸卻沒有。他的視線始終望著遠方，外島上方的點點疏星正是他兒子的駐地。在那裡，有一大群人享受犧牲，犧牲享受。日子過得充實且自在，時時淬礪心志，扛下時代所交付的使命。有了這個兒子，他深深地引以為榮。爸爸輕輕地哼著歌曲，抱著籃子的雙手一刻也沒有放鬆。他任由海風吹拂，也讓粽子沉浸在海的雙臂中。
為了探視我，爸爸忙上好幾天。先是買粽葉與棉繩，再來又添置糯米、肉、蛋、豆乾、梅干菜、香菇和香辛料，以前常買粽子的他，這回一改原來的舊習慣，親手包起粽子，要給我全新的「爸爸的感覺」。爸爸跟家人說不要告訴我，給我驚喜。妹妹起初順他的意，後來心裡熬不住，非得跟我說這個好消息不可。她發了封信給我，信裡只有簡短的幾句話：「為了你，爸爸包粽子。」
爸爸用手握了握粽子，滿足地露齒而笑。他包的粽子式樣典雅，內裡又是自己和天地間的愛。粽子隨著爸爸上了船，展開海洋的航程。他帶粽子呼吸海的氣息，在溫暖、多濕的氣候下，與黑背蝶魚、條紋刺蝶魚、香魚一同前去外島。爸爸給粽子特殊的養份，那是包容和圓融，生命的寬廣與無限，也在粽葉的鋪設之間展開。海洋充塞無盡的資源，爸爸親手做的粽子也是如此。
天空漸露魚肚白的顏色，目的地隱隱然出現。爸爸起身，站在甲板上外望。不用多久，船就要靠岸，他也要隨船入港，送粽子給我。爸爸仍是用手抱緊籃子，他的希望全在粽子，細心維護粽子，好好地看待粽子，在海洋的孕育下，送給我最誠摯的祝福。這時候，有數隻海鷗飛近船身，從爸爸的頭上飛過，好似專程來迎接他們的。
我們父子倆終於見面，我是喜極而泣，緊緊抱住爸爸。他見我一身古銅色肌膚，孔武有力的樣子，高興得翹起大姆指。他把粽子給我，並且說是親手做的，聽完之後，我阻止自己說出妹妹來信的事。我不能說，以免美好的氣氛被弄砸了。爸爸的數粒粽子，頓時變成一片粽子。粽子一個個轉大，體型肥碩，結果讓我捲入其中，悠遊於粽子的世界。我不想從裡面走出來，睡個千載才夠幸福。
起床號陣陣傳來，把我的粽子夢也吹醒了。我一如往常，站在崗位上努力工作。那一天是特別的一天，我要感謝爸爸、妹妹和粽子，沒有這一切，又哪會有堅毅的我？午餐時分，我懷著感恩的心，走向小吃部。彷彿從陸地走進海洋，我一步步地接近乘船的爸爸。當我吃起熱騰騰的粽子，波浪不驚，只見海鷗三三兩兩，飛向無垠的大海。
直到今日，我的心裡還是盛滿爸爸給的粽子。這些粽子粒粒皆是熱騰騰的，睡在爸爸的懷中，跟著他千里迢迢地渡海來看我。
熱騰騰的粽子／楊慶炳
- 2013-02-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