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大人之島/呂松霖

  • 2013-03-11
幸運抽中金馬獎
男孩-阿泉,民國66年6月從苗栗頭份斗煥坪新兵訓練中心結訓,結訓時有一周的探眷假,休完探眷假回營的大事,就是抽籤分發下部隊了。入伍時阿泉填報的專長是「駕駛」,以現在的標準而言,開車是每一個人的基本技能,而且沒有性別之分,但是在民國60年代,會開車的人可是沒幾個,女性則更少,當時,會開車就有飯吃,駕駛可是一項職業專長呢!
記得抽籤的那一個晚上,部隊在餐廳集合,只見有人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有人閉目虔誠禱告,大家心照不宣,求的是不要抽中「金馬獎」。大家畏懼分發到金門、馬祖,原因是金、馬前線飄洋過海離家遠,一旦分發報到後,除了已成家者,滿半年可以放一次探眷假外,其他人可要熬到部隊移防臺灣或退伍方可回臺。另者,在那戒嚴時代,金馬戰地是既危險又艱苦地區,有關砲擊、水鬼等傳說,已足以讓菜鳥們聞之喪膽。
籤筒分為兩種,一為一般籤筒,籤數最多,約佔全連人數九成,駕駛專長籤筒,籤數只有十幾支,只是,煎熬了一個晚上,輪到阿泉抽籤時,抽出的竟是一組阿拉伯數字代碼,解散前,長官特別再三交代,抽到××××籤號的人,晚上著裝就寢,聽到哨音集合時,帶著大背包集合。大家聽到著裝就寢,雖然心裡覺得有點詭異,但任誰也不想多問,明知問了也是白問。
凌晨一點多夜深人靜時,半夢半醒的阿泉耳邊隱約傳來陣陣哨音,當哨音停下時,伴隨而來的是:抽中××××籤號的,攜大背包在寢室門口集合,同籤號的十幾個菜鳥,被用卡車載到火車站,由於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只記得火車上已有很多阿兵哥,研判應該是一列運兵專車,剛開始他也弄不清楚是南下還是北上,清楚的是每隔幾站就有人被帶下車,只要有人被帶下車,就會聽到興奮的歡呼,以慶賀他們沒中金馬獎。
隨著天色越來越明亮,車窗外的景物也越來越清晰,除了確認車行方向是往北之外,也目送大部分的阿兵哥下車,少數留在車上的,在終點站基隆下車後,被帶往韋昌嶺候船,等待前往神秘的島嶼-馬祖。至此,可以確定的是,阿泉已經幸運的抽中金馬獎,與馬祖結下不解之緣。
乘風破浪到馬祖
初到韋昌嶺時,為防止洩漏軍機,禁止對外通訊。過了幾天才開放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但長官仍再三叮嚀,電話中絕對不准提到「外島」、「馬祖」等字眼,果然,電話中只要不小心提到前述限制字眼,電話就會立即斷訊,因此,大家就改以:「阿姆,我是阿X啦,我要去足遠的所在啦,趕緊來看我啦!」,阿泉的母親接到電話後心急如焚,自己因不識字又少出門,根本不知道怎麼到基隆,只好央求感染重感冒的阿港(阿泉的堂哥)帶路,一老一病摸到韋昌嶺探視阿泉,在慈母面前,他再也忍不住噴出的淚水,慈愛的母親,將腕中手錶換下阿泉那沾滿泥土已被操壞的手錶,同時塞給阿泉一袋高僧加持過的護身符,帶著滿懷的母愛,阿泉勇敢的登上開往馬祖的中字號運補艦。
船,在晚上十點多才開航,它緩慢的滑出基隆港,和之前上火車一樣,阿泉不知道它的航向是東西還是南北?唯一可以確認的是,船正航向既陌生又遙遠的馬祖。基隆港的燈火已漸漸消失在黑夜之中,海上的風浪也逐漸大了起來,到了外海,更是翻臉無情的瘋狂肆虐,在漫長的十幾個小時航程中,四百七十幾個菜鳥新兵,幾乎都吐翻了胃,阿泉雖然幸運的熬了過來,並沒有暈船嘔吐,但卻餓得到處向同袍索取乾糧止饑,才平安的撐到北竿午沙港。所有的官兵下船時,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步履蹣跚無精打采,但阿泉的心情卻充滿進港靠岸的喜悅,他情不自禁的吶喊一聲:「馬祖,我來了」!
因緣際會守據點
當時北竿的午沙港就是一片沙灘,平底的運補艦利用漲潮的時段進行搶灘,原本寧靜的小港,頓時異常忙碌了起來,軍方的物資、休假官兵、地區民眾交織成一幅緊張的搶灘畫面,遇有敵軍砲擊時,還要迅速就地尋找掩蔽,等待砲擊結束,再恢復搶灘。
部隊上岸之後,整隊在港口沙灘上席地而坐,等待各部隊帶兵官前來帶領。忽然聽到某帶兵官宣布:「會開車的舉手」,當下,阿泉以為自己是依駕駛專長抽籤的,應該早編定部隊的,為免所屬部隊帶兵官前來時找不到人而不敢舉手,事後得知當天舉手的人,不管會不會開車,都上了汽車駕訓隊,結訓後都當了駕駛兵,自己沒舉手,反而錯失機會。等到所有新兵幾乎終被選光了,才被帶到第一線步兵營報到。營長在精神講話結束前突然問到,會游泳的舉手,老實憨厚的阿泉,想到當兵前曾經泳渡石門水庫阿姆坪,不假思索立刻舉手。營長又問,會游五十公尺以上的舉手、會游一百公尺以上的舉手…,在舉過幾次手之後,當天晚上阿泉就被帶到戌守第一線據點的步一營第二連(里山連)報到,事後才知道,長官用心良苦,即會游泳的派到第一線海防據點,萬一不慎落海,至少不會淹死,但是戌守第一線據點,艱苦啊!
在連部預備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阿泉就被派往士官隊受訓,結訓時以優異的第三名成績畢業,獲得北高師師長林思聰將軍頒獎與親自授階,獲得殊榮隨即獲得重用,歸建之後,由二等兵直升下士,不久即被派任示範據點雄獅堡指揮官。
風吹草動草木兵
初到馬祖的新兵,第一次遇到砲擊時,都會被嚇得驚慌失措,阿泉也不例外。在馬祖列島缺水是常態,飲用水嚴重不足,須派挑水兵到海邊尋找從岩縫間滲出的淡水挑回飲用,洗澡則是一項奢侈的妄想,因此,阿兵哥們每隔幾天,就會帶著臉盆,到海邊岩縫間洗那半鹹的露天海水浴。某日傍晚,弟兄們正洗得起勁時,突然砲聲大作,對岸敵軍已經開始砲擊,只見新兵驚慌的丟下臉盆,逃竄掩蔽,老鳥們則是從容悠哉繼續刷洗,果然膽量是練出來的。
老鳥們為了刺激菜鳥站哨不打瞌睡,會帶菜鳥去看廢棄據點雕堡,說明牆上乾涸退色的血跡,就是哨兵太累睡著,全班被摸哨所遺留的淒慘痕跡,那恐怖與肅殺的氣氛,真叫人望之生畏。在那晚上六點就實施燈火管制的島上,夜間舉目所望,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第一線據點站哨,不論是新兵或老兵,都是膽識上的一大考驗。阿泉駐防36據點不久,就傳出其他據點有對岸蛙兵(俗稱水鬼)因結訓測驗而摸上岸,亦有新兵集訓隊隊員傍晚在菜園旁的小水窪洗澡時,遭遇持刺刀之不明人士勒頸事件,幸因該士兵體格壯碩孔武有力才得掙脫而幸免於難,事後該隊軍官帶兵圍捕,惜仍被脫逃,受害士兵也因事出突然且驚嚇過度,而未看清加害者面貌。幾件突發事件傳開之後,造成大家恐慌心理,人人自危…。
就在水鬼上岸與阿兵哥被勒頸事件被傳得沸沸揚揚的同時,36據點也陸續發生一連串可疑事件,如半夜聽到哭聲、被砸砂石、丟空酒瓶等,剛開始阿泉下達晚上哨兵提高警覺,以靜制動,並採雙哨之應變措施,但是情況並沒有改善,而且發生的頻率有越來越高的趨勢,如此下去,36據點軍心遲早一定會崩潰的,當阿泉正在思考下一步戰略時,突有夜間哨兵報告,在對面的小山坡上,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發現有一白色不明物體,忽隱忽現、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行蹤至為可疑,懷疑可能是該據點一連串騷擾事件之元凶,請示如何處置?由於連日來,該據點弟兄已被騷擾到幾乎抓狂,在眾怒難平之情況下,大家決定「出兵」擒凶。
擒殺母羊終生憾
為求一擊中的,阿泉把平日戰鬥技能表現優異的弟兄,編成一個突擊小組;為免誤中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把其他弟兄編為留守小組。某日,10-12點夜哨突然報告目標出現,全據點立即緊急集合,突擊小組立即全副武裝、子彈上膛關保險,成搜索隊形朝半山腰目標區搜索前進,在前進的過程中,大家的心情是澎湃洶湧的,空氣中充滿著一股肅殺的氣氛,弟兄們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所有行動皆依手勢進行,接近目標區時,阿泉下令弟兄們臥倒,交互掩護匐匍前進。夜空中,蘆葦花在月華下隱約搖曳,輕盈美妙的舞姿,真叫人陶醉得想立刻卸下戎裝,飛撲在情人的懷裡…。
報告班長:「抓到了」!阿泉一個箭步衝到現場,只見弟兄們合力壓住一隻『白羊』,另有約20幾隻黑羊驚慌的四處逃竄,現場響起陣陣的慨嘆聲,原來多日來造成大家心神不寧、疑神疑鬼的元凶,竟然是一隻白羊!阿泉正想下令釋放白羊之際,已有人搶先吆喝:「他媽的!扛回去加菜」,弟兄們齊聲附和著,好像要把所有窩囊氣一口吐盡似的,阿泉竟然把梗在喉嚨的放羊命令吞了回去…。當時的據點伙食,實在不能和大單位比,在副食採買時,無法享受大量採購的量價優惠,體諒大家平日吃得鹹、酸、苦、澀,才犯下消極不作為的縱容捕羊犯罪行為。
夜襲出兵竟扛回一隻肥嘟嘟的大白羊,這下可麻煩了,有誰會宰羊?一群大男孩只能束手無策的面面相覷。『聽說隔壁據點有人會殺狗,我們可以送過去請他宰殺,殺好羊肉可以對分』,阿兵哥如此建議。為免被發現,連夜將無辜的白羊送往隔壁據點宰殺,接下來就是等著吃羊肉大餐了。在漫長的等待時間裡,急促的電話聲突然響起,電話那端急促傳來:「班仔,快過來看!」當阿泉衝到現場時,被當下景像震嚇住了,幾隻來不及出生的小羊兒,血淋淋的躺在母羊懷中…,阿泉的腦袋頓時有如被悶雷擊中般的暈眩,腦海中浮現著在韋昌嶺送別的慈母容顏,阿泉心如刀割的和弟兄們合力葬了白羊母子,大家雙手合十祈求白馬尊王保祐牠們早日昇天,不要再受輪迴之苦啊!
母羊為師慈悲生
宰羊事件過去之後,時間匆匆來到隔年9月。馬祖的陽光依然炙熱如火,據點的坑道中異常悶熱,弟兄們晚上睡覺,最多只穿著一條內褲,還不能擺脫溽暑。距離部隊將移防臺灣僅剩1個多月,出操、構工、訓練、演習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只要想到再忍耐一個多月,就可以移防回臺灣,屆時就可以回家拜望父母親友,擁抱久別的愛人…,在每一張拗黑的臉龐間,都灑滿希望的煥采。
某日晚上,弟兄們在就寢前,個個興高采烈的發表了自己回臺灣之後,第一個最想見的人、第一件最想做的事等願望後,才甜蜜的進入夢鄉。凌晨1點多,大家都進入熟睡期,只有『班犬』小黑不安的打轉,並嗚嗚哀嚎,警覺性極高的哨兵,見情況不對,加上小黑從來沒有失誤過,任何接近的人畜,都逃不過牠的偵察,他立刻吹起緊急就戰鬥位置哨音,弟兄們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射擊戰鬥位置,等待阿泉下達進一步命令,就在這個時候,弟兄們都清楚的聽到一聲巨響—有人摔落弟兄們事先構築的陷阱中,由於偽裝的陷阱是設在據點通往海邊的小徑上,小徑兩旁都是雷區,此時,只要集中火力,按照演習時所標定的方位與距離,以交叉火網射擊,定叫來犯的「水鬼」插翅難飛。
在那開火與不開火的天人交戰矛盾中,阿泉的腦海中突然鮮明的浮現白羊母子的慘死畫面,於是,他沒有下令射擊,只命令丟出一罐牛肉灌頭,讓上岸的對岸蛙兵(水鬼),得以回去交差,也留一條生路給自己走,因為今天如果殺了來犯的蛙兵,明日,他們的弟兄必為同袍報仇,如此循環不已,小則大家歡喜期待返台夢想破碎,大則步白羊母子後塵,無辜冤死。在天色漸白之後,弟兄們交叉掩護清理「戰場」,確認匪兵全數撤退之後,才恢復正常作息。在36據點事件發生之同時,隔壁38號據點亦發生同樣狀況,只是當時哨兵是一位「菜鳥」,一聽到廚房有翻落物品的聲響就開槍,連對著幾個即將躍入海中的蛙兵掃射,也沒打中,最後落得被關禁閉的命運,因為他違反了「看不到不打、打不到不打」的外島前線接戰鐵則。還好,一場意外的插曲,沒有影響到一個月後全軍移防臺灣的進程,師部進駐楊梅高山頂,阿泉和他的弟兄們的連隊則是平安的獨立駐守新竹南寮。
剛毅之島轉大人
你我曾經在不同時期,在馬祖的不同島嶼當兵,大家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大家都在馬祖「轉大人」。阿泉比大家幸運的是,他竟然在離開部隊退伍返鄉10年之後(民國78年),二度到馬祖任職,擔任馬祖軍郵局少尉運輸官,負責臺灣與馬祖間、南竿與各島間之郵包轉運業務,並規劃開辦馬祖地區郵件投遞業務,任滿解除召集時,獲頒「陸軍獎狀」殊榮;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在民國89年10月,又奉國防部徵召,三度來到馬祖,擔任馬祖軍郵局少校局長,而他這次令人稱羨的並不是「當官」一事,而是一則代表馬祖參加90年全國運動會馬拉松競賽,寫下連江縣珍貴的全運會「馬拉松紀錄」;一則是躬逢其盛的見證了兩岸小三通的歷史,並在小三通啟動之後的郵件驗關實施過程中,儘量為民眾爭取較有利的通關標準,以維護民眾的生機。這次,他獲得連江縣政府頒贈「特二號榮譽縣民證」的肯定。人的一生中,能有幾次10年?阿泉的一生,從二兵、下士、少尉到少校,奇蹟似的成長過程,與馬祖結下不解之緣,他在馬祖由男孩淬煉成男人,此刻他最想為馬祖做的一件事就是:真誠呼籲這幾十年來,曾經在馬祖脫胎換骨轉大人的成千上萬「大人」們,回來吧!回到你們「轉大人之島」卡蹓卡蹓吧!這裡有最值得你們細細啜飲的醉人回憶啊!更由衷的希望,在未來兩岸的交流互動過程中,能秉持和平共生的理念,追求共存共榮的榮景,永遠不會再有被犧牲的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