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馬祖紅了。」
闊嘴忠看著路邊家電用品店的電視牆上播放著的政論節目,正熱烈討論著馬祖博弈公投過關的議題而揶揄:「今天還上各報頭版新聞咧!」
逼近37度高溫的台灣媒體,突然發燒起馬祖熱。我停下腳步,看著螢幕上那重複播放著公投當天開票時,一位年輕選務人員唱票與穿插馬祖風景的畫面。是啊,馬祖,的確是紅了••••這下鳳儀姐應該就會對馬祖多一點點的概念了吧?前天,要託有某家營養補充品廠商會員身分的她代購一份產品當作生日禮物,郵寄到南竿給阿芳__第一次寄貨到馬祖的鳳儀姐在電話那端謄寫收件地址時,狐疑著怎麼不是馬祖縣而是連江縣?擔心會被寄到大陸去。她始終納悶明明叫馬祖,卻不出現在地址上?
「每個月八萬元?!真的假的?這下馬祖不只紅了還發了!比住福利最好的金門還爽翻咧!」
一位名嘴正口沫橫飛自以為精闢的剖析馬祖民眾會讓博弈公投通過的因素。闊嘴忠聽得懵懂或者該說不感興趣,倒是記住了金錢數字。我向前走去,離開電視牆,闊嘴忠跟了上來:
「ㄟ,你不多看一下馬祖的這議題喔?你不是很喜歡馬祖嗎?還在馬祖住過一陣子,那馬祖現在••••」
他嘴裡仍叨叨著博弈公投過後的「好康」。
台灣多數的民眾在此刻看待這則公投議題的興趣,也跟闊嘴忠一樣嗎?回頭望見又有人駐足在我們才離開的電視牆前,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馬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才能吸引住台灣民眾一絲絲關注?
「那你馬上搬去馬祖住,等領八萬元啊!」我沒好氣地丟下這句。擦身而過的幾個觀光客正拿著觀光手冊看著路邊招牌,似乎在找尋資料上推薦的店家。亂了和諧的變調都更台北,仲夏夜晚雖然暑氣餘威猶在,但仍然以最妖眩的霓紅來迷幻著人心;馬祖,又該以什麼樣的風貌來留住青睞呢?
「搬去馬祖?我?嘿嘿!像上次跟你一起到北竿賞燕鷗去旅遊個兩三天還可以,要叫我住那裏?開玩笑,這麼落後的地方,那時還差點因濃霧而飛不回台灣而向公司請假一天,被老闆罵個半死咧!
我沒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啦!哈哈!看你酸的,莫非你不贊成馬祖設立賭場?」
「我?不曾為馬祖盡過什麼心力、也不是最知冷暖的當地人,哪有什麼資格說贊成或反對…… 你、我, 和那些名嘴__都沒有資格。」
「??…也對啦!」闊嘴忠有些愣住。我想,自己的回答,有些重了。但那是事實。
天氣濡熱依舊,讓人渴到心煩。轉進了一間超商買飲料,解一解靈魂的渴。這間連鎖超商前陣子將隔壁的小吃店也拿了下來,擴建營業面積和提供用餐與上網的坐位。
「話說回來,馬祖還真的很傳統,聽說我們上次在清水買東西的那間7-11是馬祖第一間連鎖超商,而且還是這幾年才有的。我看一堆阿兵哥在那裏像土匪地搶買御便當,一定很暴爽總算可以吃到文明的味道。馬祖人應該一定很感動7-11的進駐吧?…」闊嘴忠狠狠吸了一口思樂冰。
「文明的味道?」我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你知道你所謂的帶來“文明味道”進駐馬祖後,衝擊到多少當地人的生計嗎?你還記得去南北竿玩時,抱怨著街上有營業的店家好少嗎?」
賞鷗季的馬祖,應該是熱鬧和興奮的準備迎接慕名來海上桃花源尋仙蹤的遊客。畢竟已經蟄伏了船不開、飛機不來的強悍東北風季與濃濃霧季,門前車馬稀許久的苦悶店家,怎會捨不得開門迎接好不容易才藉由縣政府觀光局與旅遊業者整合馬祖各鄉島的觀光資源,規劃一系列「建國百年島嶼行銷」的主題旅遊活動而前來的各方旅客。可是卻無法挽回市面的蕭條。因為,就如闊嘴忠說的馬祖交通不便利,終年遊客數得受限老天爺給不給好氣候,所以無法將所有希望托寄在不穩定的遊客身上。以前還幸有駐軍的消費可以維持起碼的營業額,雖然逐年縮減人數,但至少還是多少有固定兵源,不至於走上關門大吉。自從出現了與台灣同步的連鎖超商後,快要什麼都有的全方位性質,幾乎讓營業屬性衝突到的商家毫無招架之力。冷飲店小吃店早餐店文具生活雜貨店,這些小本經營的馬祖主力店家首當其衝不敵優勢企業。不僅阿兵哥湧入,連本地馬祖民眾也是愛去消費,尤其是年輕族群。少了原本的固定客源,不確定的觀光客又只是過路財神,怎麼會讓人有心力繼續經營下去?
「那還真不該引進連鎖超商的。」
「也不能怪強勢企業的進駐馬祖。這是一個自由市場機制的資本主義社會,保守且傳統的馬祖,是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消費者追求便利與實惠的權利,就像台灣的產業也無法抵擋一些隨WTO而叩關的強勢貨品•••」
一位戴著時下流行的復古卻無鏡片眼鏡的學生正在操作網路訂票系統。闊嘴忠突然想起自己要繳停車費,於是去櫃檯繳費後又買了兩份飯糰分著啃起來:
「也對,連鎖超商真的很便利。所以那也不能全怪強勢企業登陸馬祖囉!店家也要自立自強,學習學習人家的經營優點,不能光瞪著人家生意的興隆而自怨自艾,總得想辦法找出一條活路。」
「是得學習人家的優點,但要跟全國排名前面的大企業作搏鬥─小經營的店家,光是經營成本就無法比了。在台灣,只要街頭街尾新開一兩家鎖超商或大賣場,那不用多久就能扳倒附近的屬性相同的店家了,再老字號的店都很會重傷,何況是仰賴海空進口的馬祖?連鎖超商只要營運的種類越多,中槍的店家就越多。一家就可抵擋好幾種不同屬性的行業。店家只好被迫轉型或者自然淘汰•••」
我想起了阿利。阿利的父母並沒有強迫他專科畢業後一定得回馬祖接手家族經營的水產與雜貨店生意;但是阿利有著濃濃的傳承使命感,總覺得如果再沒有幾個年輕人願意返鄉的話,馬祖遲早變成只剩空島,不僅撤軍,最後會連設縣治都不用了。於是他回到家鄉,努力企劃著有什麼方法可以振興現在頹靡不振的生意:起初他曾經滿腔熱血的想將灰暗老舊多年的店面轉型改造成俱有地方特色的主題店,門口也學台灣的連鎖超商或咖啡店放幾張有島嶼風情的桌椅和擺飾,店內提供熱免費開水與寬頻網路讓消費者可以就地吃泡麵、喝飲料或上網;他思考著馬祖特色除了是傳統閩東建築聚落,再來可能就是所謂的「一堆堡」了。除了當地馬祖人和駐軍對這一堆堡有深刻的體驗外,觀光客應該會對這種戒嚴時期下的戰地特徵,覺得很新鮮。所以,他把腦筋動到自家店面的頭上,想重新打掉原來沒有特色的制式格局,改建成碉堡或防空洞樣,裡面仿造單打雙不打時期的年代背景。讓消費者約略感受戰地任務時期的馬祖軍民生活風貌。他構思著,既然連鎖超商的優勢就是現代與便利,號稱跟台灣流行同步。那他自然打不過對方資本雄厚的先進優勢─那麼他就逆轉,除了改善服務態度之外,不跟對方比現代化,而是比更落後的「古早味」。
從小就生長在馬祖直到高中畢業後赴台讀專科的阿利,心知肚明絕大部份的非馬祖本地人是如何看待馬祖的,他們喜歡馬祖的什麼,又抱怨馬祖的什麼,阿利就像其他的鄉親們一樣,了然於心。阿利,多想改變傳統馬祖店家給外人的印象。他不想要引進多潮流的現代化…他只想“平反”隱藏在「刁民」刻板印象之下的硬頸熱情。
「刁民不是桀傲難馴,而是歷經太多艱苦而硬頸。馬祖人真的把骨子裡的熱情掏心掏肺地全部拿出來讓你看到,恐怕你會被淹死呢!」這是阿利跟我說過的一句話。那時他正邊畫著構想中的新店面藍圖:
「我還要在店內提供民防自衛隊與正規軍的服裝來讓遊客穿上拍照。店內也會播放仿照當時戰地任務時期的宣傳廣播,甚至是砲聲。我不要跟7-11比他們擁有的,我要比他們不曾擁有過的!」
那時的阿利,毫不畏懼強勢企業來襲。只是,他的滿腔熱血,最後變成一腔情願。他那大半生都生活在戰地任務時期的老邁父母,跟許多老一輩人的耆老思想一樣,始終覺得從古至今就受限自然與戰禍而生存條件惡劣的馬祖,充滿了不確定性。平安順遂就好,能餬口飯維持現狀最好,真的經營不下去了就關門收攤,子孫自各開枝散葉吧。
阿利再怎麼跟父母爭取支持,始終不得首肯。他的依爹最後說了句:
「我們知道你的計畫很好。可是,這裡不是只有我們一家要謝ㄅㄨㄛˊ要客人上門,其他的店家也要生活。你不要忘了,都是我們認識了幾十年的老街坊啊!其中還有你的依咖、依ㄍㄟˊ你若真想做生意,我們可以支持你去台灣做•••」
老人的ㄧ句話,讓阿利無言以對。這是外人眼中的「刁民」。
阿利從此蕭規曹隨,一切如舊,只能在網路上宅配些馬祖土產到台灣,可是畢竟台灣人對馬祖還是陌生,訂單有限。
「好可惜喔!聽起來還不錯的計畫說。夙聞馬祖民風驃悍,原來刁民也是很有人情味的啊!」
闊嘴忠挑了挑眉頭。
「馬祖人從不否認自己是刁民性格,套句阿利自己的形容:我就是刁民,因為我不容易被逆境所屈服。自古所謂的刁民,絕大部分都是艱辛惡劣環境下所歷練出來的,你如果在那樣的時空背景下討生活,你也會是刁民一個。」
「嘻嘻!有可能,非常有可能,而且是刁民中的刁民。」闊嘴忠吐了吐舌頭。
「刁民是代表自主性強,但不表示沒有熱腸子。能讓這樣在窮山惡水的戰地環境中生存下來的刁民心服口服的,從來不是嚴峻法規或條例,而是能將心比心的同理心。」
離開超商,我和闊嘴忠走回原路,又經過先前駐足的那家電賣場。電視牆還是播放著有關馬祖博弈公投過關的相關新聞。
「你看,到底最後會不會真的有國際賭場進駐馬祖?支票開的這麼大張,馬祖人會不會被唬弄了啊?」闊嘴忠到底還是有興趣這個問題。
「我想,馬祖人並不是在乎賭場最後會不會進駐。而是馬祖人必須也不得不賭這一把,才有可能真正讓馬祖存亡與否的交通問題逼中央政府不能再逃避空喊口號。這就是刁民的勇氣。你沒聽內政部長官接受訪問時,都擺明的承認馬祖沒油沒電嗎?」
「可是,萬一真的賭場進駐了,他們不會擔憂子孫道德教育的問題嗎?」
「道德,是豐衣足食下才會想到的。那是太平盛世下的產物。如果都快餓死了,真正的人性,是先想到如何填飽肚子再談道德。」
「餓死人?有那麼糟嗎?馬祖不是還有漁貨嗎?如果真的那麼糟,政府不願多挹注改善的建設也搞不定馬祖人的訴求,那不就跟年年風災後就要遭土石流或橋斷路斷的偏遠山區一樣,考慮撤遷到台灣算了,還比較永絕後患咧?馬祖人幹嘛還要死守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呢?」
「撤遷台灣?永絕後患?你覺得一個真正民主的政府可以理直氣壯的以馬祖人的訴求難搞定,就要求人家棄守充滿回憶、祖先胼手胝足創建的家園嗎?沒有駐軍,沒有觀光客的馬祖,街上的店家還會剩幾家?還有幾個馬祖年輕人能夠留在馬祖?靠捕魚維生的馬祖人已經很少了。馬祖的生存與生活條件情況有多糟,只有馬祖人最清楚。我想,非不得已,不會有幾個馬祖人甘願引進這麼有爭議性的產業吧?」
繁華的夜台北,雖然已經接近歇眠時分,但忠孝東路上怕寂寞的行人們,依然如行道燈一樣,堅持不肯眠。闊嘴忠要進嘟嘟房取車子之前,突然轉頭問:
「對了,你有沒有打電話問那個阿利,這次的公投是投贊成票還是反對票?」
我沒有問也無法猜測向來始終堅持返鄉服務,根留馬祖的熱血阿利到底投哪一票。唯一可確定的是,不管他投的是贊成或是反對─都會感到寂寞。
寂寞馬祖/李詩云
- 2013-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