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哭泣的那一種滋味,那種使人刻骨銘心的鄉愁。如果深深經歷那種感受,才會明白為何佔滿心頭。—鳳飛飛<另一種鄉愁>
入夜後,轉暖卻不見陽光的馬祖春日上午,霧氣照例又升起;午後的北竿機場,依舊關場中。多次往返馬祖,已是識途老馬的我,坐在小吃店內,悠閒等著老闆端來魚麵;看來,今天應該是飛不回台北了。隔桌的阿兵妹紅著眼睛,嘟嘴向手機裡的男友委屈:如果明天再停飛,那情人節恐怕不能一起渡過了。
放在小菜櫃旁的電視正播著新聞台。星期一的台灣社會似乎沒有甚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有昨天美國歌唱天后猝死的後續消息讓此時隔了十萬八千里的台灣媒體當驚天動地的不得了大事播報著。
西洋天后的生平若干瑣事是吹不動馬祖霧氣裡的一絲絲氣息;店內的客人們頭也不抬地繼續用餐,小吃店老闆投放下煮好的魚麵到我所在的餐桌上後,隨即找尋電視遙控器,想切換頻道結束貧乏的新聞內容。
突然,老闆拿起遙控器的手還沒按下切換鍵就定格在最後一個動作。
「帽子歌后鳳飛飛驚傳過年前已得肺腺癌去世!!」
突來的新聞快報,從插播到整節新聞結束—老闆始終站在電視機前,沒有回過頭,連用餐完的客人喊著要付帳,都要在廚房裏頭忙碌的老闆娘跑出來收錢。
「怎麼會突然死掉了呢?!怎麼會這樣呢?!」老闆喃喃自語根本聽不見老闆娘的抱怨聲。
這是在光顧這家小吃店不下百次,跟店家偶而也會話家常的我,第一次看到爽朗的老闆這樣落寞;我吃完魚麵後,沒有急著結帳離開……。
「妳們這一代的年輕輩,是無法體會鳳飛飛對我這樣年紀的人有怎樣意義……。」
老闆彎腰打開電視櫃下方的抽屜,在幾排已經陳舊的錄音帶堆中尋覓著。我瞄了那些錄音帶的封面—果然都是鳳飛飛的專輯。
不許哭的馬祖男兒
「我是出外人,你也是出外人……只有出外人,最了解出外人。」
兩鬢已灰白的老闆,在離鄉背井出外打拚的鳳飛飛歌聲中,回到了沒有關節炎、沒有老花眼,腰挺背壯的黝黑馬祖男兒。他剛從圓環旁的國聲戲院看完由鳳飛飛和許不了演出的「四傻害羞」;明明是喜劇,堂堂的一個男兒郎卻是一路紅著眼睛走回到延平北路的髮廊。這天,是他離開北竿來到繁華台北城打拚,滿十週年;傍晚,已經身為師傅級的他,依舊拿起吹風機幫正準備要去附近酒家上班的鶯鶯燕燕們造型。
「你的口音很奇怪,不像台灣人耶?該不會是偷渡來的吧?」 初次來的一位客人挑著眉上下打量著他。馬祖男兒應該習慣被人這樣問的———在那個還不知什麼是「外勞」的戒嚴年代,他那長年風吹日曬的海上人特有黝黑的剛毅輪廓,早就被台灣人錯當外勞質疑了。
「我要換一個在地師傅啦!如果這黑面仔吹出來的髮型很土的話,那些有錢阿舍會退牌的耶!」。
這句話他是不會陌生的,早已不知被這樣魯莽的客人或調侃或埋怨過多少回了。可是,偏偏他就是不甘願習慣。
默默關掉吹風機的電源、闔上三開工具箱,提起,走回設計師休息區;他故意倔強的望向一隅的電視節目,假裝不在意。騙人的,怎麼會不在意?女客仍對新更換的設計師唸唸有詞,他聽得一清二楚。
「馬祖?什麼鬼地方?在澎湖嗎?……這麼土裡土氣的,是做多久了?」
眼角餘光告訴著馬祖男兒,女客此時正睥昵斜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他已經升設計師好多年了。其實有讓他做過頭髮的客人,還蠻滿意他的技術的::。」
同事有些尷尬的回應著女客。
「是喔?可我怎麼看都不覺得他能吹的出什麼流行的髮型,你們看,他臉那麼黑,皮膚看起來也很粗糙,哪像設計師?口音又怪,來台灣幹嘛?既然在離島,怎麼不留在老家捕魚呢?」
女客故意提高聲調,似乎就是刻意要讓他聽到。同事只好趕緊將吹風機的風速調成高速,深怕他聽到會難過。
他知道同事已經盡力幫自己說好話了,但,他還是難過。他看著自己放置一旁的專用工具箱:全牛皮製作的日本貨,三開的,多時髦,在裝飾燈的投射下,那皮面多亮啊!店裡面就只有他買下了這款。美髮產品公司的業務員拿著目錄來店裡推銷各式美髮工具時,他第一眼就看上了這款時髦的日製工具箱。那時在場的其他人一聽到向來節儉、連下班後跟同事們去圓環吃盤蚵仔煎都捨不得花錢的他,居然會買這麼昂貴的產品,幾乎不敢置信;一般設計師講究一點的頂多是購置日製的剪刀組,因為台灣製的品質在當時真的比不過日本製的,所以雖然價格差異很大,但還是有人會忍痛買日本貨。可是用來放置備品的工具箱,通常就不需要這麼講究了,只要能放生財器具,本土製也沒關係,仿牛皮的合成皮也行。
他摸了摸依然發亮的皮面,每日下班後,都小心翼翼地用鞋油保養著。沒有人清楚為什麼這個可說是整家髮廊最節儉,又常被初來的客人嫌老土的設計師,為什麼要買這款昂貴的工具箱?只有馬祖男兒自己知道。
那年在北竿的白沙碼頭等軍用船,他接下了依嬤做的福州粽子,安慰著老人家:台灣甚麼都有,不用擔心,就當我是去台灣卡蹓卡蹓而已,很快就會賺了錢,換掉那破舊的舢舨、翻新厝屋馬蹄腳。
來台十年,他從沒有卡蹓的心情過。從洗頭小徒做起,每天總想著多學一點功夫,多搵一分錢,好幫家裡換個電器或買聽說很有效的日本救心丹給依公。他幾乎都在這間位於南京西路和延平北路交叉口巷內的髮廊渡過大半時光。很久一次,才會獨自去看早場電影或走到雙連車站坐火車去淡水看夕陽。
「我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地學美髮技術,下班後還常留下來拿著假人頭練習,可是髮廊的老闆還是不得不讓客人換別的師傅。那時的我真的不甘心:馬祖人冒著隨時被對岸轟炸的危險,因為戒嚴處處受到限制,連帶電器回馬祖都要再被課稅—可是過得安逸的台灣人,卻因為我的身分我的外表我的口音,將我當成外勞看!所以,那時我便故意指定買下最貴最時髦的工具箱,想藉此證明自己並不土氣。只是,沒想到客人最先注意到的還是自己—最後還是自己與生俱來的口音和外表。」
有熟客「勞點(指名)」自己,馬祖男兒再度提起個人工具箱,默默地經過歧視他的女客。恰巧他的客人就在那女客的鄰座,他知道女客依然挑著眉毛一副不以為然地看著自己。
這時髮廊內的收音機,傳來鳳飛飛的歌聲:
『人生的旅途有甘有苦,要有堅強意志。發揮你的智慧,留下你的汗珠,創造你的幸福。』
馬祖男兒,想起了自己當初離開馬祖時的初衷、想到雜誌上說鳳飛飛也曾因為國語發音不標準被嫌棄……於是暗自命令打轉在眼眶的淚珠,在賺到幸福之前—不准流下來。
平民歌后一首發自真心的歌,改變了一顆原本快要放棄的心。
馬祖男兒後來真的拚到了豐衣足食,給老家換了新漁船、馬腳蹄也翻新了……就要為祖上爭一口氣時,他卻結束在台灣拚命打下的事業基礎,回到馬祖開小吃店。
「沒到台灣以前,總以為台灣什麼都有。到了台灣以後,果然台灣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家。妳聽過鳳飛飛的﹝另一種鄉愁﹞嗎?那時馬祖還沒解嚴,在台灣的馬祖人想家時,不像妳們台灣人那麼幸運,搭個火車或上公路,再遠都有路回到家。我想回馬祖探親,得花幾天去申請辦證,還得看天候、船班會不會放行。受委屈了,還不能自由通電話回家哭訴。每次我一聽到鳳飛飛唱這首歌,就很難過,好像唱出馬祖遊子的心聲,恨不得立刻回馬祖。」
馬祖男兒,落葉歸根回到什麼都沒有,但有家的馬祖。
我這一生過得快樂,活得精采。感謝陪著我一起走過這段精采歲月的彩虹姊妹兄弟們,沒來得及唱的歌,下輩子再唱給您們聽!
—鳳飛飛遺言。
「在台北時,每天都聽得到鳳飛飛的歌。她的每一首歌我都會唱,別人愛鄧麗君的歌,偏偏我就是只喜歡聽鳳飛飛的。鳳飛飛的歌不是唱給達官貴人聽的,她是專門唱給我這種打拚的人聽的。去年我還想帶老婆去台灣聽鳳飛飛的演唱會,那時只說延期,想不到……」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硬漢輕彈眼淚。
飛機終於一整天不東來,濃霧仍然繞山頭的哀悼馬祖男兒失去了一個—「老朋友」。
2012 一個巨星殞落的馬祖午後/李詩云
- 2013-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