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的浮萍／玉宇

  • 2013-04-04
一、楔子
讀作家雷馬克的作品，有關二次大戰時，猶太人流離失所的《流亡曲》之後，心中萬分感傷，的確，沒有土地就沒有根，沒有家，就像失根的浮萍，居無定所，隨風飄泊。那一年，我換了一個國中服務，學生人數六千多人，因為校風良好，升學率高，所以吸引很多鄰近地區的學生越區就讀。第二年，我接了管理副組長一職。然而，好學校未必都是好學生，尤其這麼大的一所國中，臥虎藏龍，訓導處一直熱鬧滾滾，每天都有情況發生，要處理的偶發事件，多如牛毛。
第一次看到她，是巡視午休後回到辦公室，只見一個女孩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趨前跟她打招呼，她自我介紹：「我是二年級×班的×××，中輟生，訓導主任叫我來向您報到。」「喔！原來如此！請問，你為什麼沒穿制服呢？」「不曉得放那兒去了，我今天只是回校看看，再決定是否復學。」「喔！那麼你已經上了一個早上的課，你的感覺如何？」「還可以啦！新導師年輕漂亮，笑口常開，訓導主任對我很親切，您好像很有媽媽的味道！」「真的嗎？那麼，明天中午，你把便當拿來這裡，我們共進午餐如何？別忘了穿制服喔！」看她帶著微笑離去，我想，她明天將會回到校園。
這是第一次和秀萍（匿名）的接觸，談話中，我仔細端詳她的五官，發覺她是一個大美女，是十分秀氣的女孩，但整體氣質，卻流露出一種歷盡滄桑，和她的年齡完全不搭軋的感覺。我趕緊到輔導室調閱她國一的資料，原來她國一唸了兩年，第一次唸完上學期，第二次唸完下學期，國二唸不到二個月就休學，怪不得她的發育，比一般國二學生早熟。
看到前後不同導師的評語，國一上學期：資質聰穎，善解人意，秀外慧中。下學期：個性頑劣，經常打架滋事。我回到訓導處，察閱她的獎懲紀錄：留校察看；理由是率眾打人。基於多年的輔導經驗，這種個性大轉變的背後，必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辛酸。
第二天，她穿著新制服，笑容可掬地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我拉過一把椅子，請她坐在我的旁邊，她大方而不忸怩，我們就像朋友般，無所不談。當然，談話內容，除了迎合她的興趣，聊些年輕人的八卦之外，我也漸進式地把話題繞著她休學的原因和日常生活打轉，希望能從她口中，套出一些蛛絲馬跡，好從根本解決她的失學問題。也許還不被信任吧！只要提到她的父母，她馬上神情黯淡，憤怒明顯寫在她的臉上。這時，我趕緊把話題岔開，以誠心贏取她的信任，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
有一天，她小聲問我，為何不再追問她的家庭問題？我告訴她，每人都有隱私，除非自己想談。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地說：「好，告訴您深埋我心中的故事，就是它造成我現在的處境，我的叛逆，我的憤世嫉俗，有一半要歸咎於我的母親和我的導師！」，乍聽之下，心中悚然一驚，然後，我聽到一則令人感傷的故事，一個純潔的女孩，為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以及缺乏同理心的導師，憤而轉變成令師長頭痛人物的心路歷程。
二、本事
我出生在東部一個小鎮，年幼時，我們一家三口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就在我八歲時，父親突然肺癌去世，母親賣掉我們的房子，拿了一筆錢給住在山上的外公外婆，要他們照顧我，從此一去不回頭。國小畢業還不到一個禮拜，家裡來了一對打扮很邪門的陌生男女，只見他們和外婆討價還價，最後以三十萬元要把我賣給他們。我不敢置信，扶養我五、六年的親人，竟然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我立刻跑去找我的國小導師，請他幫我打聽母親的下落，蒙他資助兩千元，連夜坐火車來到這個城市，並且順利找到她。
那時，母親正和一個看起來像無賴的男人同居，每次碰到他的眼睛，我都會打個冷顫，渾身覺得不自在。就在國一放寒假的某一天，母親竟然要幫著那個無賴強暴我，這就是為什麼提到「母親」這兩個字，我總會憤怒發狂的原因。我逃離那個家，心裡毫無頭緒，茫茫人海，何處是兒家？在街上徘徊時，遇到班上一個談得來的好朋友，她知道我無家可歸，他們一家人接納了我。為了不增加他們的負擔，我休學去KTV打工。
有一天早上回到家，朋友一家人都已外出，我準備好好洗個澡，然後飽睡一覺，想不到我才進浴室沒多久，一個男人就闖進來，我驚聲尖叫，那個人才抱頭鼠竄衝出去，那就是我朋友的父親。我知道這個「家」已無待下去的理由，所以留一封信給我的好朋友，謝謝他們全家的收留。
我垂頭喪氣回到KTV，投奔也是中輟生的芸芸，她和另外兩個逃家的女孩住在一起，我們四個少女一起租一層樓，從那時開始，不只學會吸菸，喝酒，還學會跳各種舞步。在KTV上班期間，也有客人引誘我吸食毒品，但都被我堅定拒絕，因為國一時，週會聽了一場演講，知道吸食毒品會有嚴重的後遺症，腦神經會被破壞，那時的我，只想好好賺錢，然後回學校完成我的學業。
工作一年後，我重回校園讀國一下學期，那時換了一個新導師，她每次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大瘟神，會帶壞全班似地，經常在同學面前，極盡諷刺之能事，並叫全班同學不可和我接觸，這種被孤立的痛苦，讓我起了叛逆之心，於是我招兵買馬，準備讓她傷透腦筋，疲於奔命。我經常帶一堆小囉嘍，到處去找看不順眼的女生，不是拉到廁所，就是拖到活動中心後面，狠狠的把她們修理一頓，所以那時，我就是訓導處的常客，也是聲名狼藉的大姊頭，這一切都為了報復瞧不起我的導師。
升到二年級，以為可以換一個新導師，我發誓要改過自新，要好好完成學業，畢竟，在內心深處，並不認為我是壞孩子，如果我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今天的我，應該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然而，事與願違，我仍然被編在她的班級，她對我的仇視，只有更加嚴重。
生活在被仇視的班上，我真的混不下去了，所以我又辦休學。這次我流浪到台北，應徵到一個地下舞廳去伴舞，那個老闆一看到我的長相和身高，立刻錄取並偽造我的身分，遇到警察臨檢，就說我是舞廳的清潔服務生，就這樣有驚無險的工作一年，我把辛苦所賺的錢，大部份存起來，這些錢，只要我省吃儉用，可以讓我完成高職的學業。
在諮商室裡，聽一個孤女緩緩敘述匪夷所思的悲慘往事，淚眼婆娑中，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不久，她放聲大哭，在她堅強的外表偽裝下，其實藏著一顆破碎的心！可憐的孩子！當同齡的小孩還懵懵懂懂的過日子時，她就得為自己的生存奮鬥，這要多大的勇氣呀！
秀萍把我當長輩般的尊敬，無論大小事都跟我商量，在沒有後顧之憂下，她順利完成國中的課業，然後北上唸××商職。起初陸陸續續有聯絡，後來，由於工作太忙，疏於回信，最後終於失去音訊。
三、結語
暑假期間，陪女兒北上去拜訪她的老師，路過一家鞋店，女兒發覺鞋店的佈置與品質，在在可以看出店主人的高貴品味，所以不知不覺，我們就走了進去，只見四、五個店員忙得不可開交，我們好整以暇的觀賞那些定價高得離譜的進口女鞋，突然一個看似老闆娘的女人跑過來，口中一直喊著：「老師，老師」，我訝異地看著她，原來是失聯十幾年的秀萍，她已經是五、六家鞋店的老闆娘，更重要的是，她終於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這個真實的故事，提醒我們，為人父母者，是否該隨時檢討我們對子女的管教態度？為人師表者，更應該常帶慈悲憐憫之心，有教無類，因為再怎麼頑劣的學生，都有他善良的一面，切忌以偏概全，否則害了自己，也害了學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