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都是青春貌美的瓷娃娃，像似他生產的人偶，看多了，所以非必要他不上街，專心在工作室裡為裸偶添妝打扮。
世人仰望期待，他下一季的新偶造型，繼續領導時尚流行，為生活帶來更新的情趣。競爭對手虎視眈眈，密切注意他的動向，分析他的一言一行，希望找出蛛絲馬跡，搶先推出產品，蠶食他一手建立的王國。他不在意他們，他只是做他喜歡的事情。創業初始，他還重視消費者的客訴和意見，現在他已經超越了他們。
他只想返回工作室，播上事先下載的音樂，噴灑適當的香薰，斟上正好冰涼的飲料，一點一滴把他腦子裡的完美化為實體，再交給廠務、行銷、公關、和媒體的子集團。
已經裝配好的女偶，標準身高，黃金比例的五官和曲線，光頭，裸身，安靜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施展魔法。
他告訴來採訪的女編輯，他從小喜歡娃娃，為什麼呢？他也不明白。
小時候家裡環境不好，買不起玩具，所以母親從雜誌上剪下男女模特兒，貼在包裝盒裁下的厚紙板上，遞給他玩，打發時間。他多麼懷念母親，可惜母親看不到他今日的成就。不過，他已經以母親的名字設立大學、醫院和基金會。
相信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都看到了，她一定以你為榮。女編輯望著他憂悽的側臉，感動莫名地說。
他隔開一段距離，凝視眼前的女偶，想像女偶上市後的模樣。
最近流行懷舊，這是行銷研究集團傳來的市場資訊，因為經濟展望仍然不甚明朗，所以這股復古潮將會持續，至少半年。
他不是流行的跟隨者，他昂然聳立浪頭，永遠引領風騷。所以，下季的女偶是自信，天真，又有點世故的造型，她們要替他的粉絲發聲，We want changes，改變！
但是，不能太快超前你的消費者，多跨一步就夠了；記得回頭，看看他們跟上了沒有。還有，上市前的新聞宣傳，媒體公關的醞釀，通路鋪貸，相關彩妝、造型服飾和美容整形的產品服務鏈都要配合，全部動起來；Total Marketing！這是從他給全集團員工的電子郵件中引述出來的話。
他走近女偶，調整肢體的關節，讓她的四肢活潑地伸展。他退回原來的位置，瞇起眼細看娃娃一會兒，又走過去調整女偶的姿勢。來回幾趟以後，他終於滿意地跳坐到屁股後頭的金屬桌上，交腳，拿起桌上的平板電腦。
他，飛快地點選他想要的零配件和顏料。隨著他的動作，室內響起機器手臂運轉滑行的聲響，當他結束點選的指令後，他剛剛揀選的物件已經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帶輪的台車上，滑送到他的腳前。
如果沒有那些紙模，他的童年一定無聊到死。他告訴眼前的女編，徐徐吐出一口菸。他喜歡為剪下的紙模設計新造型，換髮，彩妝，設計服飾。從此，他掌握了流行，領導班上同學的美學觀。
他不明白，同學們為什麼要崇拜日系、韓系的萌女花美男？從他的十指中，一位位浪漫無邪的美女潮男，陸續步出舞台，直讓同學目眩噴血，久久不能自已。
女編仰望心目中的神，對他偉大的早年生涯欽佩地說不出話來。
圓毛刷沾上白粉，他的手腕像似卸下關節，握住毛刷不住圈旋轉動，直到為娃娃的瓜子臉雕塑出更為立體的切割面。
他胸有成竹地從台車上夾起孔雀藍的瞳孔鏡片，精準地貼到女偶的眼珠子上。靛紫色的眼影，夢幻般罩住人偶的眼窩，再用深紫色的針筆準確地描繪上下眼線。他退後幾步，像是藝術家檢視他的作品。他稍稍修飾深淺的層次，灑上亮粉，然後點亮眼角的眼線，彷彿淚水正在眼眶裡滾動。
他從台車挑出白眉，斜斜地黏上人偶的眉骨，不仔細看，眉毛幾乎不見。這次彩妝，他要突出娃娃的眼睛。
接著他挑出紫紅色，根根分明，彎翹的上下睫毛，撕掉背膠，仔細地對準女偶的眼臉。他再端詳她的臉龐，思索了一會兒，夾起藍灰色的瞳孔鏡片，在女偶的眼睛比對了一下，決定換上新的顏色。
他選用紫紅的厚唇貼片，在人偶微張的嘴上核對，然後貼上。用毛刷暈淡唇線，免得唇形過於尖銳。最後，他為人偶的兩頰刷上非常淡的紫腮。
遠一點，瞇眼看，女偶白淨的臉龐，除了眼睛和嘴唇，其餘的部份都神隱了。
那時候，同學抱怨，為什麼他的俊男美女都只是紙偶？他故意頓口氣，喝口氣泡飲料，等待眼前的女編秀出疑惑的眼神，然後他接著訴說往事。
消費者的客訴就是生產廠商進步的原動力，所以，他的娃娃進化了。他改用紙黏土捏塑人偶及零配件，再用壓克力顏料描繪五官及各種顏色。為求逼真，他還學了化妝裁縫，務求他的娃娃永遠跨步時代的先端。
女編忍不住衝口而出，你真的做到了，Bravo！
後來，他開始使用矽膠，所以他的娃娃又進化到真實人體皮膚的觸感。同時，他在娃娃體內添加發熱迴路，讓娃娃不再冰冷。所以，抱著娃娃，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輕微的心跳。他故意抹去心中的得意，口氣平淡地告訴女編。
他選出一頂紫紅色、削薄、大瀏海的短髮，緊實地戴在女偶頭上。細密的牙梳將左半邊的頭髮整齊，貼緊女偶的頭顱，露出左耳。整排細長的瀏海梳向右下方，蓋住右眼，會合右半邊的髮尾，挑尖地翻上，像似微微翹起的魚尾。
他退遠點，凝視人偶，隨即又撥弄一下流海，讓上卷的髮尾翻生出更優雅的弧度。他在雙手的掌心倒上定型液，溫柔地揉、搓、撫、順女偶的細髮，並且小心保持剛剛已經梳扒好的造型。
他又審視了一遍，確認彩妝髮型百分百搭配後，他取出七顆漸層尺寸的小水鑽，由耳垂，沿著耳廓，大到小，一路黏上三分之二耳廓的位置。
他往後又退了幾步，凝視完成造型的女偶，感覺一切完美無瑕後，他為自己調斟一杯「螺絲起子」。澄黃的酒液盛進粗矮的厚片玻璃杯裡，在透明的杯壁上沁出一顆顆晶瑩動人的冰水珠，珠珠對映坐在面前的女偶。
上季推出的復古系列，宋白瓷娃娃，果然一如預期，遍地開花。娃娃能不能再多點「人味」呢？這是他後來想的問題。
消費者是永遠不會滿足的，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已經洞燭機先，和大學裡的育成中心，以及資訊工程研究單位進行產官學研究，將晶片植入娃娃，讓他能隨主人的意志而行動，和對話。這系列的人偶預定下一季上市。
這部份屬於最高機密，他當然不會透露給眼前的女編，即使女編一直閃爍著盈盈的大眼睛，誘惑他。他得保留，在新娃娃首次跨步伸展台時，讓所有朝聖的粉絲來膜拜。
不急，新一季的發表會一定應許你的耐心等待；他向女編承諾。
他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按下其中一個鈕控，屋子右後方的壁面無聲地推開，裡頭一輛載滿二十幾個人形衣架模特兒的台車向他滑游過來，這是他下季要推出的全新服飾。
他瞥了一眼台車上的新衣，不假思索地走到四號模特兒前。穿在模特兒身上，是露肩膝上三吋連身式的小洋裝，銀灰色閃著微微藍光的面料，利用一條打上蝴蝶結的紫紅色腰帶，縛在左腰際。另外模特兒肩上還繫了一件小翻領、及胸的斗篷，斗篷像是透明的塑膠材質，上面印著靛紫色的寬直紋。
他瞄了瞄坐在椅上的女偶，又將視線收回到四號模特兒的服飾，幾趙穿梭後，他走回大桌旁，拿起電腦，挑出一雙紫紅色可以露出一小截腳趾的高跟鞋，一頂同色繫藍灰色帽帶的巴拿馬帽，一套十幾個紅橙色系的手環、以及鑲一顆小鑽的銀戒。
他蹲了下來，扶起女偶的右腳，為她套上剛剛挑選的鞋子，然後是左腳。他恭敬地攙起女偶，替她穿上小洋裝，細心調整蝴蝶結的位置，讓蝴蝶結的垂帶約略高於洋裝的下擺。
他退後幾步，檢查眼前的女偶，然後上前為她繫上斗篷。他調整女偶頸部的關節，讓她的頭微微側向右上方，接著將那套手環圈進女偶的左手腕。右手食指戴上小戒，支起，輕輕碰觸自己的下唇。
他又退回不遠處，細細端詳女偶的彩妝造型和姿勢體態，感覺都對了之後，他為面前的小女人看似隨意地戴上帽子。
多雨的城，他的女人正斜倚街角，等待遲到的戀人，想起那人的好，她不自覺地露出嬌瞋性感的表情。細細疏疏的雨絲，飄落在她的帽沿和斗篷上，意外襯出她身上幾處紫紅的顏色，分外鮮明。
他令一旁待命的男偶站到已經SET好的女偶旁，開始設計她的男伴的造型服裝。
女編為他抱屈，每年數十兆美元出口產值的集團，為什麼得不到政府的減稅獎勵？言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成就的藝術家，為什麼漏失相關單位的表揚？
一直以來，他關心的都不是這樣的問題。他最終的理想是開發出「真人版」的娃娃，絕對完美的身高體重，真實的觸感體味，必要的分泌物，坐臥跑跳行動自如，以及依主人希望該有的情緒和思考。
女編瞠目結舌，驚駭於面前的神他那恢宏的Vision。那不就是科幻電影描繪的情節嗎，女編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人偶上市後會不會造成什麼社會問題啊？
當女編因為這樣褻瀆的想法而慚愧不已時，屋子角落的隱藏麥克風傳來女馝書甜膩的嗓音，提醒他下個業務彙報的時間。
他起身，送別女編。這時女編才注意到，他竟然只有一米六的身高，女編心裡稍稍有些詫異，他的企業集團裡不是有美容整形醫院，不能讓他長高一 點嗎？
什麼，下季製品還要人體肉身的「味道」，扎扎實實，嗅覺和味覺同時的刺激？生技子集團和應用心理研究機構的總裁，同時在視訊的畫面裡驚呼出來。
他應許他的粉絲，他會滿足他們所有的喜好和需求。
滿街都是瓷娃娃／敖古仁
- 2013-04-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