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元稹。這是我生平收到第一封情書裡面引用的一段詩，當時我十八歲。為了要弄懂這詩的真正意思，我還下過一番苦工讀了不少唐詩。不過坦白說，當時弄懂了詩中意思之後，我並沒有喜悅或甜蜜的感覺，因為我既無滄海的壯闊深邃，也無巫山雲彩的夢幻絕色，我的平凡讓我設防對方的浮誇和虛假。雖然我知道「情人眼裡出西施」，我也知道在戀愛雙方的眼裡，或許彼此都是人間之最。只是這人間之最，往往在落入現實之後，開始發現彼此的平凡，甚至是彼此的不堪，以至於滄海不再，巫山雲跡杳然，騰空的愛情終究是空歡喜一場。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也曾陶醉在花前月下的情色世界，我更領受過愛情的千般滋味。初戀隨著一場電影散場而結束，兩人也分別走向兩端淒風苦雨的征途，各自寂寞，也各自孤獨。
然而，或許也因為曾經有過如此的領受、陶醉，讓我對美的感受變得敏銳，我甚至認為戀愛讓我真正覺知生命世界之美。從此以後，我嗜美甚深，對美的品味，也越來越挑嘴。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得之於戀愛、極其特殊的生命經驗。愛情一旦發生，說它讓天地變色實不為過，在兩情相悅的世界裡，因為眼中含情，所以山川風月、草木蟲魚都深具意義。正因為心裡有愛，眼中含情，我方得以掌握人間至美的一切。所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詩中滄海、巫山雲並非只是對情人的恭維，它應該還有因情為愛而興發的天地至美的象徵。這十八歲時收到的情書裡面的一句詩，大大地改變了我對世界的「觀看」。
西子灣賞夕
海上一艘艘船，在西子灣的夕陽護送下，慢慢航行向遠方，我的心情也跟著天寬地闊了起來。我人雖不在船上，但也有了自己航向，朝西望去。夕陽的餘暉灑在海面上，金光閃爍，彷彿鋪上金箔一般。遠方幾隻海鳥朝日落的方向飛去，或許鳥兒的夢想就在霞光璀璨的天邊吧。是的，生靈都該有它的夢想，那既是困頓心靈的出口，也是立足安身的地方。
天光漸漸轉暗，眼看著夕陽緩緩淪落海中，頓時，一大片灰藍映現赭紅橘橙的彩霞如籠紗一般覆蓋天空，起風的海面映照這濃墨重彩的天光，有如莫內的日出印象。
眼前日落的景光，在我看來竟像日出，很弔詭！我常告訴自己：以日出的心情看待日落，讓自己永遠向光，黑暗就被拋諸腦後。就不須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惆悵，這其實也很弔詭，或許是自己從未正視黑暗，貪戀著有光的假相吧。光明與黑暗，真實與假相，孰為是？孰為非？其實我自己也混沌了起來。
夜幕輕輕垂下，天地卻忽焉變得沉重了起來。我，失焦似地望著夕陽消逝的方向，還有漸行漸遠的那一艘船。
天地至美的象徵／牧野
- 2013-05-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