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李詩云

  • 2013-06-04
每個人的生命中,或多或少揹負著或輕或重的不堪過去:我們都得用一生,努力地跟這些過去::一一和解。
後送
2010 年10月27日硬腦膜出血,陳宗由馬祖後送台北榮總。
(這是第幾次後送台灣了?這傢伙到底要折磨全家人多久?)
陳大順恨恨地踏進榮總中正樓,按了往十七樓的樓層鈕,突然想起剛才在入口大廳時看到的樓層指引———『神經重症加護病房』。
(重症加護…?有這麼糟嗎?)
陳大傑有點驚訝自己居然打了一個冷哆嗦。
(這傢伙最好…最好是重症!期中報告還要趕著交,居然在這時給我出這種麻煩,害得自己跟張閻羅告假時還被白眼。該不會是懷疑我沒有在昨天中午就立刻趕去榮總,卻還拖到今天上完課才請假,好似不信我請假的理由是這傢伙病危後送台北。)
陳大順轉頭看了一下搭同次電梯的一位護士…不知怎地,覺得這小護士也正對自己白眼。
(妳這是什麼眼神?難道也覺得我太慢趕來嗎?妳知道什麼!這傢伙憑什麼值得我第一時間就趕來?他搞這種飛機多少次了!)
是的,「這傢伙」的確不只一次後送台灣了,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理由—腦部重挫。而為什麼每次都是腦部重挫?
「你除了喝酒發瘋之外,還會做些什麼好事嗎?你怎麼不去死一死算了!」這不是陳大順對這傢伙的怒吼,而是他這幾年來最常聽到別人對「這傢伙」的咒罵。
出了電梯,陳大順找到了出入有控管的神經重症加護病房。
「陳宗?喔::第27床,他是你的::?」對講機傳來機械式的詢問聲。
陳大順眉頭一皺,突然有些難以啟齒。
「他是我的父親…」
父親
如果可能,陳大順常想著倘若自己是沒有父親的孤兒倒還比較幸運,那就不會讓自己越來越不想在逢年過節或寒暑假時回馬祖。
在一兩千票就能當選縣長的這麼個小地方,有這樣一個常常到處偷酒,還老喝酒出事的父親…無疑是很令人抬不起頭來的。所以陳大順考上大學後,不僅是為了節省昂貴的交通費而不常回馬祖,他根本是不想回到這個被他那酒鬼父親,酒後隨地便溺而充滿尿騷味與咒罵的家。
要不是那辛苦撐起一家生計的母親與小弟還守在這家園,他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從此不用在跟這家有任何關聯; 每次聽到有人緊急上門或到學校通知問說:陳宗是你什麼人?—陳大順就自動羞愧地低下頭,恨不得跟這個姓名沒有任何瓜葛。
陳宗的父親不是道地土生土長的馬祖人,他是從馬祖對岸的福州遷居,與妻兒一起過來依親的,陳大順就是在福州出生,週歲後才隨父母落籍馬祖。陳大順一家子在馬祖的親人就只有陳宗的父親,也就是陳大順的祖父。可是陳大順的這祖父,卻也是個麻煩製造者,陳大順有時不禁會揣測,如果不是祖父從小就對他父親家暴,不僅不養活他,卻又常把他當沙包打…會不會他就不是這樣的懦弱,只敢在酒精中壯膽?
「要不是當初看他家這麼窮,這麼可憐,他媽也被他爸打跑了,像個沒人照顧的孤兒—我才答應嫁他,想照顧他,誰知竟是這麼的懦弱?」加護病房的大門打開瞬間,陳大順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這句怨言。
怨言
( 你為什麼要讓你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你這酒鬼給我再起來隨地大小便啊?)
「陳先生的腎臟已經開始衰竭無法正常排尿,所以開始出現浮腫現象。」主治醫師冷峻的向家屬說明現在病情。
( 你輕鬆地躺在這裡快三天,卻讓周圍的人已經被搞得人仰馬翻了!你知不知道?)
「你媽媽從你爸爸被後送到這裡,都沒有離開去吃一點東西,這樣是會撐不下去的,你可別像你媽一樣,都不吃喔!」護理長走過來調了調呼吸器。
(你這傢伙這次會這麼簡單就玩完嗎?你這怕死的懦弱傢伙,每次媽都氣你氣到罵你怎麼這麼沒出息,老是離不開那個老傢伙的家暴,只會喝酒澆愁,為什麼不去跳海死一死算了?—你都沒種去死,連離婚都不肯,硬是要賴著我們,這次憑什麼這樣有勇氣想拍拍屁股閃人?)
「陳先生已經腦死,由於家屬已經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所以我們就不再積極作為,請有心理準備,就在這一兩星期間::」
一位小護士拿來一組播有聖經詩歌的隨身聽放在靠近病床的置物櫃上,陳大順的媽媽繼續邊哭邊向陳大順解釋:
「這護士是基督徒,說你爸雖然已經腦死,但還是會感覺得到這一切,所以不要他有牽掛,只聽經文就好,要剛給駐院牧師臨終洗禮的你爸—一路好走。」
(不要有牽掛?你這傢伙還欠我一件事情沒做到呢!拖了超過十年還沒做到,怎麼可以沒有牽掛?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你這不僅懦弱,還食言不守承諾的人!搞清楚—我只是怕老媽撐不住才來這裡陪她的,可不是專程來給你送終的!)
送終
「搞清楚—你是我陳宗的兒子,陳家的長孫,我掛了時,你還是得給我這你看不起的沒用老子捧斗送終的!你以為你跟我脫離得了關係嗎?」
陳大順的母親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他方才回憶起這個暑假時回馬祖時,父子衝突的畫面—陳大順受不了他爸又偷錢去買酒,終於脫口說出寧願沒有這個父親。
其實陳大順也清楚他爸從來也沒有真的跟他要過什麼錢,這點就不像他那討債鬼阿公。自從陳宗三年前喝醉酒騎車撞到山壁後,就被經濟封鎖;陳大順的媽完全不給任何一毛錢,所以就偷拿家中的零錢或偷鄰居們釀的老酒或酒糟;這次也只是拿了一百塊多塊去付酒錢而已,可是他卻莫名地更生氣自己的父親居然就是這麼窩囊,連偷錢都只敢偷個小錢,難怪會被這裡的街坊鄰居給看不起。
陳大順看著躺在自己眼前的這個所謂「老子」,想不通這個老子為什麼要讓自己的人生這麼被人看不起?雖說他們一家子不是道地馬祖人,略顯孤單,但良善的街坊鄰居也是多年與他們交情了,知道陳宗到底也是憨直的老實人,雖然多次被已經無法從酒癮中自拔的陳宗給潛入偷酒,卻從沒報警抓人。但陳大順就是恨自己的父親那麼不爭氣,要將自己毀在酒瓶中,而不能像自己和媽媽一樣用堅強來證明自己也可以在困難中安身立命,甚至最後還差點摧毀好不容易辛苦建立來的家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