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阿順,這裡你先顧一下,阿雲姨來了,我下樓去帶她們,她們是專程來送你爸一程的。」陳大順的媽媽接了電話後,走出了加護病房。陳大順的小弟早上也因說要學校比賽的練習,又搭機回馬祖了。其實陳大順知道,小弟對這個酒鬼老爸更不能諒解,整個加護病房就只留下陳大順一個人。
(送你一程?你這樣不爭氣一輩子,每次都發誓承諾要戒酒,沒有一次做到,還好意思要人給你送終?我才不想給你送…)
「嗶……………」生命跡象監控儀傳來一陣驚破心魂的刺耳響聲。
承諾
一九九九年歲末,向晚漁唱時分,冷冽的東北風正狂肆馬祖北竿島的板里海灘。 一個小男孩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爸正在用雕刻刀製作一艘玩具小木船。小男孩的爸爸剛從工地收工回來,拗不過小男孩興沖沖地撒嬌央求要給一艘跟同班死黨一樣的金屬模型船—小男孩的爸爸雖然剛在工地已經快將體力耗盡,但仍然又愧欠又疼惜的對男孩說:
「你說的那金屬模型船,可能要到台灣才買得到,下次我去台灣時再買給你。現在我先雕艘一樣的小木船給你好不好?」
小男孩乖巧地點點頭。
其實小男孩是知道的,父母來馬祖拚命工作快十年,母親天沒亮就去營區抱一堆軍服回家論件計酬洗;洗完還要去市場打零工,傍晚再去麵攤幫傭;爸爸也要辛苦在太陽底下做土水工。節儉的他們根本還從沒去台灣好好遊玩過,爸爸怎麼可能有時間去台灣買這奢侈昂貴的玩具呢? 媽媽將每分餘錢都入了剛新買的房子貸款,更何況他那如討債鬼的阿公還三不五時上門要錢,要不到錢就當孫子的面,揍小男孩的爸爸出氣。
但小男孩很快的就忘了沒有金屬模型船的失望了,因為他的爸爸正以非常熟練的刀法拿著山上撿來的小木頭進行雕琢。
「爸,你會雕木船啊?以前怎麼沒有看到你雕過?你可不可以教我怎麼雕木船。」
小男孩崇拜地看著專注在雕刻中的爸爸,興奮地追問著。
小男孩的爸爸臉上一陣得意的臉紅。向來靦腆又軟弱的他,突然覺得自己也終於是有讓兒子崇拜的地方:
(當然會雕木船啊!不僅會雕木船,還會雕很多東西呢!想當年自己還曾經正式拜師學藝;可惜馬祖這裡沒有這種精緻木工活,只有土水的粗工,不然自己搞不好也算是個師傅了。只是這麼久沒再拿雕刻刀,好像手有點不是那麼靈活了,莫非是老酒喝太多?看來跟阿泉那掛在一起時,還是少被灌一點好。)
小男孩的爸爸停下雕刻,轉了轉手腕,暗咐著。
這一年,小男孩十一歲,小男孩的爸爸,剛滿三十歲。那天在板里海邊刻的小木船始終沒有完成,而小男孩的爸爸也始終沒有教小男孩雕刻的技巧…因為那天晚上,小男孩不知道他的祖父又上門要錢時,順手摸走了這套從福州帶過來的雕刻刀組;懦弱又心軟的小男孩父親,為了避免妻子和老父再起衝突,並沒有將雕刻刀組被老父佔走的事讓妻小知道。
內向又乖巧的小男孩也始終沒有跟父親提起為何小木船沒有完成?也沒有教他雕刻?只是在心中氣了十年,不肯和解。但那艘未完成和啟航的小木船,卻不曾被小男孩丟棄過。
啟航
「現在宣告陳宗先生因為硬腦膜出血不治,死亡時間是2010年10月30日下午13:56分。」住院醫師嚴肅的對家屬宣達。
「阿…宗啊!你死得這麼早,早知道當初我們就不要從福州搬來了!」。陳大順的媽頹倒在椅子上。
「……」。
(你這笨蛋真的死了?你怎麼可以這麼過份!趁媽暫時出加護病房時,偷偷死掉呢?你是故意要讓我一個人給你送終的嗎? 我有答應過你現在就可以死嗎?)
「 阿順,你怎麼都沒有掉一滴眼淚?你爸雖然生前是個酒鬼,但是他也曾經辛苦養大你和你弟弟;他不是個罪人,只是個從小被家暴當沙包打,沒出息懦弱的好人,你要懷著送你爸最後一程的心啊!」痛哭失聲的女人抬頭看了陳大順。
「………」。
(國中一年級那年的生日,你這笨蛋為什麼弄傷了自己的雙掌去拾淡菜,說什麼沒錢買禮物,可是也要給我慶祝轉大人?結果還讓別人嘲笑是你又喝醉跑去海邊鬧?)
「陳大順,你終究得跟你爸爸和解—為了感謝他曾經對家庭的付出,為了你自己爾後不會有遺憾 …」阿雲姨拍了拍陳大順的肩膀。
「………」。
「阿順,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爸最常將你扛在肩膀上哼著王傑的歌曲去北竿機場看飛機起降,你記不記得?」陳大順的媽媽突然從嚎啕大哭中轉頭問。
「………」。
「阿順,你爸遺體如果運回馬祖土葬,費用太貴,所以我想要在台北直接火化,再…」。
「不可以火化!」 沉默已久的陳大順突然非常激動哽咽地開口說出進入加護病房後的第一句話,「這樣…嗚…這樣…對老爸…嗚…太殘忍…嗚…」
那年未完成的小木船終於出航,小兒子拉著父親…航向當年來時的彼岸。(完)
和解/李詩云
- 2013-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