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是一篇擲地有聲的長詩,上承風、雅,下啟漢賦,在文學史上佔著一個重要席位,它的作者便是逢時不祥,遭世罔極的屈原先生。
屈原名平,生於楚宣王廿七年(紀元前三四三年),是楚王的同姓大夫,楚懷王時曾做過左徒的官職。他不僅才智高人一等,而且辦理政治、外交方面的能力,亦非常人所能及。據史記的記載,屈原這個人「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你說,這樣一個才智雙全的人,怎麼不叫楚王另眼相看呢?怎麼不叫「與之同列」的上官大夫靳尚之流「爭寵而心害其能」呢?自古多才易被人妒,屈原不幸做了這句話的註腳。
終於,上官大夫陷害屈原的機會來了。
有一次,楚懷王叫屈原草擬憲令,屈原剛剛寫成草稿的時候,被上官大夫看見了,覺得屈原擬的憲令很好,因想據為己有,以自伐其功,自施其勞。但被屈原一口拒絕下來,於是上官大夫惱羞成怒,便到懷王的面前說屈原的短話,說:「皇上,你叫屈原擬草法令,這是眾所週知的事情,也是皇上的恩賜,但臣聽說屈原每擬成一篇草稿,便這樣自誇的說『這種事沒有我屈原是作不成』……」,懷王聽了上官大夫的話,信以為真,勃然大怒,從此便疏遠了屈原,屈原一生坎坷寂寞的命運,也就從此拉開了序幕。
後來屈原每想起這段被讒的往事,就不能自己,他對進讒的上官大夫固然怨恨,對於聽信讒言的楚懷王也有不滿之心,故史記說此時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屈原忠貞愛國,正道直行,反而被讒,失去了為國為民服務的機會,當然是心懷怨忿的。所以史記又說:「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然而呢,「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誰處於屈原的地位,誰能無怨!
這不僅史記上這樣記載,屈原自己的騷賦裏,也可以找出很多的例子,可見人稟七情,情之所至,發為文章,自然動人於字句之間;也可見文學到底離不開人生,杜甫的詩固然是他的自傳,李白的詩句何嘗不是他對人生以及當代事物的一己之見?所以現在我們且從屈辭中找一些例子來看看屈原自己描述的心情。他說:
「竭忠誠以事君兮,友離群而贅眈,……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惜誦)但「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離騷)所謂「眾女」就是指上官大夫等人,也就是他常常提到的「黨人」「讒人」。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所臧。」(懷沙)
「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期,何貞臣之無辜兮,被離謗而見尤。」(惜往日)
「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惜往日)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齍怒。」(離騷)
從上面這些零碎的辭句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屈原對於那些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期的讒臣們如何的怨恨,對於那「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齎怒」的楚懷王如何的不諒解了,因此才辜負了「余之娥眉兮」而使芳草為藪幽了。
在「惜往日」一辭中,屈原對於被讒之事有一段比較完整的自白,比起前面那些零亂的句子當然是要具體得多了;他這樣的寫著: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以昭時;
心純而不詍兮,遭讒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所以屈原被疏遠了。
這時正是戰國霸主互相爭權,也正是秦王實行兼併天下之時,楚國是一個大國,雄據一方,與齊國併肩作戰,剛好可以阻止秦國的侵略,秦國看出這點,於是採用了張儀的離間之計,企圖分化齊楚的合作。於是,張儀帶了一些寶器珍物來到了楚國,買通了靳尚、鄭袖等人,游說懷王與齊絕交,聲稱楚與齊斷絕往來之後,秦國願予楚商於那相當六百里的地方,懷王貪念土地,果然和齊國斷了瓜葛,絕了交!
事後去向秦商於那塊地方,但張儀故意託病不出,楚懷王以為張儀嫌他做得還不徹底,又特地派人到齊國去,把齊王狠狠地罵了一頓,以表示他和齊絕交之態度的堅決。
但張儀看目的已經達到,卻賴皮的說:「我當時是說送你六里地,那裏說要把商於那塊六百里大的地方送給你?」
懷王聽了張儀的話,才知中了張儀的離間計,一氣之下,便大興兵師伐秦,秦國也派兵迎擊,大戰於丹、浙之地,結果楚兵大敗,楚國的將領屈(音蓋)也被秦兵虜去。
楚懷王更加憤怒了,於是悉發國中之兵,以深入擊秦,大戰於藍田;魏國素與楚國不和,聞之乃襲楚至鄧,楚兵大懼,自秦急歸,齊王因楚懷王不久之前向之按示絕交,故怒不相救,楚國大困。
次年,秦國願割漢中之地與講楚和;楚懷王說:「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結果張儀來到楚國時,懷王卻又聽信鄭袖等人之言,把他釋放了,當屈原勸他追回張儀之時,已經慢了一步,張儀回到秦國去了!人地兩失,當奈之何!
從此,楚國忽而聯秦,忽而聯齊,國勢飄搖不定,好像在等待暴風雨的來臨。等到秦昭王即位,派使者來告訴楚國說秦王願與楚國聯姻,並請楚懷王派人到秦國去迎接新婦時,楚懷王以為可以從此再奠新基,所以當屈原反對楚國和秦國聯婚時,懷王便阻止了他以後發言的權利!
大約紀元前二九六年,楚懷王受秦國之請到秦國去討論聯姻與締結同盟之事,懷王不知是計,還不顧屈原的力勸,竟聽從子蘭等人的話,到秦國去了!
剛進了武關,果然像屈原所說的,秦國是虎狼之國,言不可信,楚懷王被秦兵追擊了。於是楚懷王倉卒逃至韓國,韓國因怕秦國兵力強土地大,不敢庇護,楚懷王不得已,又退出韓國的國境,但被秦兵追到了!結果是病死在秦國,我想他死前一定會說:「悔不聽屈平之言!」
懷王病死秦國,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國勢因而日益削弱,屈原「豈余身之憚殆兮,恐皇輿之敗績」,因而對子蘭的行政有所指責,子蘭知道了,非常生氣,便叫上官大夫在頃襄王的面前說屈原的短話,頃襄王怒而遷之,把他放逐了!
於是屈原鬱鬱不得志,至於江濱,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這時他憤而為詩,想起他那做左徒一些美麗的時日,想起他放逐時的回風之悲。
他知道自己所以被放逐,是不肯與子蘭、靳尚等人同流合污的綠故,所以他說:「忠不必用兮,賢不必目。」「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他說他即使「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所以「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所以「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將窮」「世溷濁莫余知,人心不可謂兮!」悲夫!
屈原被放逐之後,感情沈抑,無人可訴,常常覺得「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而增傷」,想起那國中的人民,便「衰民生之多艱兮,長太息以掩涕」,感時感事,也「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紀元前二七八年,秦兵攻入楚國郢都,並毀壞了楚國的祖墳,屈原得到消息,北望故都,傷如之何!
他在「哀郢」一辭中寫出如下悲痛的句子: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最後他還戀戀不忘的向故都佇望,並且說:「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看,一片忠貞愛國之情自然躍在紙上,他之忠於國愛於鄉的真情,使我們多麼的感動啊!「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
但有誰知道他的真心呢?「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哀南夷之莫吾知兮」,他只能「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想起那破碎的故國,想起那逝去時日,想起那無能卻善害人的「黨人」,他漸漸地失望了。他原期望有所作為,但時不我與,他終於向命運屈服了!
他在「離騷」的結語中說:「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哀郢之年的五月五日,他說:「寧逝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於是乎,他走向汨羅江,望著那茫茫的波浪,滾滾來去,他希望用江水來說明他的孤忠,來說明他的沈痛,於是乎,他把自己交給河伯———凌大波而流風兮,託彭咸之所居!
但滾滾的汨羅水流不走芬芳的詩章,流不走他心中那股廣博的忠貞!因為屈原的辭便如他「涉江」一辭中所說的「與天地兮同時,與日月兮齊光!」
劉向在新序一書中曾說屈原「世皆醉,我獨醒;世皆濁,我獨清。」司馬遷也說:「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又說:「其稱文小而指極大,舉類邇而見事遠。」觀乎屈原其人其文,信矣!
屈原其人其辭/乃 欣
- 2013-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