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屋是一棟五層樓高，三十幾年高齡的老公寓；邊間，隔著六十公分寬的防火巷，和隔壁棟四樓層的透天厝並座。我住在四樓，臥室靠街的面牆內縮三十公分，在腰頸的位置鑲上高低兩排長窗，外頭再套穿齊平外牆的鐵窗。
一早，街巷騷動，來了三輛卡車和吊臂高空車，載來搭建鷹架的各式鋼管和構件。七、八位施工人員分工合作，先在隔壁透天厝的一樓騎廊，幾乎切齊路面，組起弧廊樣式的支架和斜撐。離地約150公分，大概是半層樓高的位置，鋪上鋼架地板，供人穿行弧廊，方便爾後的施工。
此時，工作人員幾乎全數進入已經搭起的弧廊，現場僅留吊臂操控人員指揮吊臂，從高空車前方的卡車上勾吊一大落十幾支的支架，遞交給弧廊裡的工作人員。戴漁夫帽、綠背心、藍長褲、厚底鞋的男子，露出精壯的手臂，一把攬住吊臂傳送過來的支架，先讓它們坐落到已經固定的弧廊上，然後鬆開綑繩，透過已經全數敞開的二樓的窗戶，將一根根的支架往後遞送給屋裡的施工人員。
屋裡的工人接過沈重的鋼管支架，穿屋，到達後陽台。原來除了屋子的前頭，屋後和側邊的防火巷也圍了一圈鷹架。後陽台外面的工人接過支架，如同先前的組構程序，架高鷹架。
吊臂不斷送來鷹架的組件和鋼管，鷹架慢慢往上組高，像是堆砌積木或是樂高玩具。鷹架組構到四樓時，吊臂前的掛勾已經吊上近二十幾支的鋼架，正準備收回，轉交給四樓戴漁夫帽的工人時，樓上傳來喝止聲：「小心電線！」
吊臂操控員聽見樓上的喊叫，連忙走出操控區，往上一瞧，原來剛剛高空車的車頭遮蔽他的視線，因此沒看見上方有一條橫越街巷的有線電視纜線，此刻正好跨坐在吊臂上。吊臀操控員蹙了一下眉頭，從胸口端起搖控器，指揮吊臂蹲低，收回，回旋，再度伸長將掛勾裡的鋼架送達樓上。
戴漁夫帽的工人接過鋼架，感覺這次更沈，因此直接將鋼架放在腳下的鋼板上。此時，鷹架輕微晃動，背後傳來工頭嘎啞的嗓音：「小心扶好，不要掉下去了！」戴漁夫帽的工人斜視工頭，咧嘴一笑，算是回應工頭的提醒。
這時，一位年輕的工人走出一樓的騎廊，從卡車的車斗裡拖拉出一大綑綠色的罩網，開始整理撫平。終於，時近中午，四個樓層的鷹架已經組建完成，於是工頭招呼大家洗手，準備吃午飯。
我伸長頸子，斜視現下無人的弧廊，視線穿梭縱橫交錯的鷹架線條，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搖晃的感覺，像似凝視一幅「歐普藝術」的現代畫。同時，心生一個有點無聊的疑問：為什麼這樣的結構會稱之為「鷹架」？
午休過後，工地那邊又傳來機器運轉的噪音。底下的吊臂接連將罩網高送四樓屋頂加蓋的半邊厝，於是那邊的工人開始由上往下，為鷹架穿戴起鮮綠的罩衫。工人在臨街面的綠衫的中下方留下一大口，貼上藍條紋的塑膠布，像似嬰孩吃飯時的圍兜，遠望相當醒目。蜘蛛人一般的工人穿梭鷹架，逐層往下，拉平罩衫的衣擺，同時用粗鐵線擰緊在鋼架上。
就這麼忙活，離一般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左右，鷹架終於順利施工完成。工頭逐層檢查，再次確認所有的螺絲已經鎖緊，鐵線纏牢，踏板安穩，支架牢固，罩網縝密不會漏出日後施工時的沙塵磚石，這才滿意地帶領手下的工人，收拾好帶來的工具傢私，準備收工。
路人經過街面，總是不忘抬頭仰望老厝的變裝，不知道是擔心自身的安全，還是好奇老屋日後的新貌？吊臀高空車和卡車陸續駛離街巷，現場只留兩名中年工人灑掃工地附近的路面，最後連他們也走了。留下一厝已經穿上手術衣，準備進行美容拉皮的綠屋。
隔日，來了大雨，下了一整天，工人沒來繼續施工。老屋佇立雨霧中，為灰調的街景增添些許的綠意。正是百無聊賴，所以想起昨日的問題，於是上網查詢，沒有得到具體的結果，倒是有一種有趣說法。聽說，因為鷹架是為方便日後營建而施作的「假工程」，屋子蓋好，或是整修完畢就要拆除，因此原來叫做膺（ㄧㄥ）架，後來不知如何轉音為「鷹架」；但是膺架又可能是「贗（ㄧㄢ）架」的誤植，所以陰錯陽差下變成現在通用的「鷹架」。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不時仍有陣雨。工人冒雨，拆除屋頂加蓋的半邊厝頂上的水塔和外面的雨棚，從角落裡拉出一排相連六張，像是醫院用的藍黃兩色交錯的候診椅。原來這棟老屋的前任屋主是附近一所教學醫院的教授，前些年退休。聽說，目前屋子已經轉手給對街的鄰居。
然後，來了一個颱風，氣象預報要防強風豪雨。開窗，我望向緊貼邊牆的鷹架，雖然看來相當牢固，但是心中不免有些忐忑。還好，風雨過後，一切如故。工人又來，拆除外牆老舊的磁磚，鑿通每層的樓地板，還把一樓後院加蓋的廚房，或是浴室拆除，另外安插鋼筋，灌漿，補強地基。目前還在施工，不時傳來噪音。
前陣子，輿論因為國立大學生到海外打工度假的事情鬧得沸沸湯湯，我想，如果這些大學生留在國內打工，從事像是搭建鷹架的施工人員，是不是反省，或是討論的聲音就會沈寂一些？想起大學時代，我曾經在學校的協助下到監理所打工，兩個月的時間都在謄寫催繳汽機車牌照稅的明信片，這樣的打工經驗真的有助於我的未來嗎？或許吧，我學會了耐煩、耐勞。
聽說，大學的教育理念是「全人教育」，不是職業仲介所，又說職業不分貴賤；我們是為準備高飛翱翔的成鷹鼓掌喝彩，還是希望他們依照我們的預設的藍圖來盤旋？望著窗外，下班後空無人影的鷹架，印染西斜的彩霞，總覺得互斥的價值還在心中拉扯，暫時還未找到對話的交點。
像鷹一樣高飛翱翔／敖古仁
- 2013-06-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