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常人好夢正酣。
他總愛提早十來分鐘,抵達工作的播音室門口,倚在二十五樓層高的窗台,俯視腳下已經入睡的街城。他啜飲手中不斷冒著熱氣的黑咖啡,凝望城裡的燈火,想像每一扇還亮燈的窗戶裡頭的人和事。
當「播音中」的紅燈熄了,他連忙送咖啡杯回到辦公桌上,同時快步走回播音室門口。他推開門,和上個節目的DJ擊掌,換手。
音控早半個小時,已經下班了,所以接下來的四個小時,整個播音間只有他一個人。或許,除了一樓的警衛,整棟四十九樓層的摩天大樓也都沒人了;他不確定,因為他從沒探查過。
這是一個最冷門的廣播時段,尤其是週末假日。
一如往常,他熄了大燈,只留下一盞小小的桌燈。靠近麥克風,用低沈的嗓音,對著終年恆溫的空調,輕聲問候所有看不見的聽眾:「你們這一天,好嗎?」
這樣日夜顛倒的生活,快十年了,所以,怡如終於也受不,四天前的下午簽字,帶著小君離開他。
「今夜,特別地懷舊,你們也是這樣嗎?所以,先來兩首我大學時期的校園民歌吧,希望你們喜歡。」耳機傳來前奏音樂裡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他一樣沉沉的女聲,低迴起那段已經遺忘了好久,兩個人,蠢蠢地躲在傘下的時光。
「今晚的月,被雲層遮住了。所以,讓我為你們,還在工作讀書,或者是失眠的人,補上一輪明月。王菲的版本。」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帶點空靈的女聲,讓原唱的甜美,添了些許的迷離;像是他剛結束,怡君還來不及發現,另一段新起的愛戀。
這樣的時段,沒有收聽率的壓力,所以年輕有為,新進的DJ避之為恐不及,正好留給他。以前怡君總是笑罵他,「不求長進,只想怡情養性,準備退休的老人家。」
「各位,想聊聊嗎?現在歡迎你們的Call-in,聊聊心事;或是想點歌,都可以。」這一晚,他特別想聽聽別人說話的聲音,任何人都好。
五線電話的燈都沒亮,所以他有些沮喪,繼續播放音樂:「我愛夜,我愛夜,更愛皓月高掛的秋夜,…」
「喂,你今天的音樂怎麼都那麼Down,聽了很想睡呢?」一位經常Call-in,在便利商店值大夜班的男聲說。
耳機裡傳來回授的聲音,他因此責備聽眾:「收音機關掉,關掉!老聽眾了,還要人提醒,真是。」等噪音停止,他笑著和熟識但從沒見過面的人打屁說:「要High,你不會換到友台?那個節目就很熱鬧啊,還可以玩遊戲呢。趕快轉台,不要打擾我播歌的氣氛。」
「喂,你就吃定我,不會換台是不是?不管,我要點歌。」於是,他依男聲的要求,切進另一個像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女聲。
「…地球另一邊的那一個地方,默默關窗的那人的姿勢,我暗暗的給他祝福,…」聽著自己播放的音樂,他懷疑,月老把不了解彼此的倆人栓在一起,這算什麼樣緣分?他回想過往,真的是滿紙荒唐,所以必須和怡如分開嗎?心底的深處,他還深深愛著怡如,那麼為什麼抗拒不了其他窈窕的女子的誘惑?關於這點,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
「主持人,可不可以,我點首歌?白光的『如果沒有你』。」一個陌生,嗲聲的女子Call-in進來,慵懶地索求。基於職業的慣性,根據女子的嗓音,他判斷陌氐女子約莫是他的年紀。
「你客氣了,我先找找,看看電腦的資料庫,或是我帶來的CD裡有沒有這條歌?」事實上他很清楚, CD裡就有這首歌,這麼問不過是爭取一點尋覓的時間罷了。「對了,你沒Call-in過吧,怎麼稱呼啊?」
「就,還是叫白光吧。」女子嫵媚地說,聲音裡聽得出笑意,確實和白光有幾分相似。
傾聽女子的聲音,他在腦海中描繪女子拿著話筒的姿態和樣貌。他難得好奇地問:「你的歲數應該沒這麼大吧?」
「你說呢,都點這麼老的歌,還能多年輕?」女子嬌嗔地說,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那也不見得,我也常聽這些老歌。聽眾裡,有些人也是,要不要讓他們也Call-in進來看看?」
「別調皮了!聽你節目很久,這還是我第一次Call-in,我想,你可以叫我一聲大姐。」女子像似有些閱歷地回答,用「大姐」的輩份堵住他的嘴。他覺得有些無趣,於是不再說話,直接進歌。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沙沙啞啞,媚惑人心的歌聲因此又再飄散,這個空中的頻道裡。
趁著音樂播放的空檔,他趕緊上了一趟廁所。他的時段,一般都是夜間工作的人在聽,像是熬夜的學生、大廈保全,便利商店的店員,還有特種營業的女子。因為播歌屬性的關係,聽說這些特殊行業的女子是他的主要收聽群。她們總是在忙完一個大半夜,如果接下來沒有別的生意,回到住處,讓他的音樂伴著入眠。他猜測,女子應該就是這類的人。
回座時,看見外線電話的燈還亮著,他覺得有些詫異。他戴上耳機,等歌聲停止,接起電話。
「還是老歌好。剛剛,你不高興了嗎?」果然是原來女子的嗓音,聽似憂心,但又像似不在意地問道。
「沒,哪敢啊。」他沒好氣地說,故意問道:「大姐,在那裡高就啊,這麼晚了還沒睡?」
「你啊,不老實!明知故問。」女子啐了他一聲。
「制服店嗎?」他試探性地問。
「又胡說了。聽我點的歌,像嗎?」
「那是在紅包場駐唱的囉,失敬,失敬。」他故意調侃女子。
「油腔滑調,吃老娘豆腐。搞清楚,我已經下班了,現在我的身分是你的聽眾,你的衣食父母,再這麼說話,我要掛電話,以後不聽你的廣播了。」女子又是撒嬌地說。
「是,是,對不起啦。還想聽什麼歌嗎?」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和女子繼續聊聊,所以趕緊賠不是。
「就,還是白光的『等著你回來』吧。」
播歌時,他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港片,與歌同名,也是用這首歌當主題曲。那是一部鬼片,相當駭人。他有點後悔,不該播這首歌的,好在歌不長,很快就唱完了。
「怎麼想聽這首曲子?」他好奇地問。
「沒什麼,想起一些往事罷了。」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方便說嗎?」
「有什麼好講的,還不都是我愛人,人愛我這些老掉牙的故事罷了。」
「還不睏嗎?」他關心地問。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夜我的精神特別好,也不像是失眠。怎麼,要我掛電話了嗎?」女子揣摩地問。
他瞄了一下電話線路,另外還亮著一個紅燈。他考慮了一下才說:「別多心了,和你聊天還蠻有趣的。說說,你是怎麼進入這一行的?」
「查戶口嗎?千篇一律的連續劇還看不煩?家境不好,不愛讀書,出來養家活口,就陷進去了,不就是這麼回事。我們那一輩,走這行的,不都是這樣。」女子雖然不耐,還是扼要地說了。
「難道沒想過以後?」
「想歸想,還是得看運氣。不提這些喪氣話了。」女子換了一個話題,像似炫耀,繼續說:「上個禮拜,一個自稱是大學的教授,醉了,毛手毛腳地,還直嚷嚷,說我們那個年代的,經過韓戰、越戰,接過美國大兵,後來還得應付日本的怪叔叔;我們的身體啊,簡直就是一塊殖民地。」
「那你怎麼說?」他好奇地問
「我啐他一臉花露水,什麼跟什麼。我可是會挑人的。好多年前,一個大老闆到我住的地方,他看我的冰箱都用來冷藏化妝保養品,還說那是他見過最有味道的冰箱呢。」女子驕傲地說。
「什麼味兒?」他故意用捲舌音逗弄女子。
「去,你愛怎麼想,隨你;粉味,風塵味都可以,行了吧。花這麼多錢,不就是想迷死你們這些男人,別假了。」女子好像不高興了,所以又點了一首歌。
「花落水流,春去無蹤,只剩下遍地醉人東風。…」
一曲播畢,他望望牆上的大鐘,還有一個小時才下節目,於是他又問:「那麼,現在呢,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烘爐地去過了,四面佛也拜了,還能怎麼樣?像現在睡在我旁邊的小弟弟,黏我黏得要死,我還煩呢。一個人逍遙,…」
女子話說了一半,突然沒了聲音,像似自己切掉了,留下一個尷尬無聲的頻道。他喂了兩聲,趕緊接上話:「看來,斷線了。送她一首歌,希望她還在收聽本節目。」
「千江水,千江月,千里帆,千重山,千里江山,我最水。…」他直覺地想起這首幾年前流行的歌,直接傳播出去,才發現是前一陣子男聲翻唱的版本,感覺有些跳Tone。
接下來的時間,都沒有聽眾Call-in,所以一首,一首歌曲接續著,從他的指尖,透過看不見的電波,放送出去。只是現在,他全改成了台語老歌,很古老的,比他的年紀還帶些歲數,摻雜隱約的炒豆聲。
音樂播放時,他百無聊賴地瀏覽電腦螢幕上的網頁,一則兩個小時前貼上的社會新聞標題吸引他的注意,於是點選進去。
「台北市中山北路巷子裡一間小套房驚傳命案。警方接獲鄰居報案,一名三十幾歲的吳姓男子與另一名五十幾歲白姓女子,身著睡衣,並排睡死在床上。警方趕到現場時,門窗緊閉,門縫黏上膠帶,同時還有濃濃的瓦斯味,因此懷疑是一場情侶的殉情案件,不過現場並未尋獲遺書。目前警方已經讓附近鄰居疏散,以策安全。」
看完新聞後,他渾身打起一陣冷顫,想要安慰自己這不過是一個巧合罷了;但是,萬一不是呢?他想調出剛剛播出節目的錄音帶,但是又怕聽到不該存在的聲音,或是,他彷彿又想起另一件更令他害怕的事情,聽不見應該聽到的聲音,自己的聲音,因此他又起了雞皮疙瘩,猶豫了好久,他始終沒能下定決心。
「又過了一個平安夜,最後這首歌,送給我自己,『懷念的播音員』,早安。」結尾時,他送出這段話。
音樂聲中,他摁熄「播音中」的紅燈,洗掉這次節目的錄音。離開工作的四十九樓層的怪物,迎向正要清醒的城市。
紅塵來去一場夢/敖古仁
- 2013-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