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玉宇

  • 2013-06-28
一、記憶
「打仗了!」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兒子滿月,她帶他回家,大家開心耍玩小子。天色漸暗,小子睡了,嬰兒就有這此特權,不按時間作息。她抱他在餐桌上,大家吃得安靜,深怕吵醒這熟睡的小子。突然天降轟響、大地震動,不一會兒,驚號聲、逃命聲、救命聲四起:「打來了!快跑!」大家頓時不知如何反應,先是呆在屋裡,直到士兵破門才回神。「快走!」士兵抵在門邊、急揮手地說。
 他們循著指揮方向跑,門外早已慌亂一團,抬頭可見砲彈掉落,火燄四起,巷裡滿是失措的居民與蜂擁的軍隊。
 「天啊,要死了嗎?」這是在戰爭裡,每個人的心聲。
 這段記憶已被數十年的歲月沖淡,當時穿的衣服、吃的東西,誰在逃、誰在跑,全難憶起,只剩恐懼與震撼的暗夜驚醒:「我不想死……」
 共產黨密集攻擊金門時,她痛恨,並非為了國家民族的存續,而是砲火讓她的幼子、弟妹、父母活在淚顫當中。她不明白人心怎能堅硬如鐵,發射砲彈的人、下達攻擊命令的人難道沒有想過這會讓無辜百姓慘死?居民犯了什麼錯?只是活著,做一點小生意維生,竟要以此結束人生。
 她用大半輩子恨共產黨,直到最近,她糊塗了。金門與廈門往來頻繁,大陸似乎成為朋友,且近來大陸旅客到金門遊玩,出手大方,如今說他們好話的比壞話的多,她心想或許因為新一代沒看過共產黨的可怕,才與他們走得那麼近。
 二、火
 八二三砲戰還給她另一個記憶 - 那名士兵走進火裡。
 她要煮飯,要祭祖拜神,火是生活不可缺少者,那夜之後,她對火有另一種綺想。她逃難時,背後已是煙焦火岸,士兵帶他們躲進防空洞,臨入洞前,她看到一名士兵望天不動,霎時砲彈落地,爆炸巨火吞噬他。她已遺忘,是後來她的父親火化,又讓她想起,兩個記憶交混:葬身火裡的士兵成為英雄,他走進火,走進榮耀;父親高壽離世,家中掛紅簾、點紅燈,他的棺木入火,燃起歡喜。
 她以為火是可怕的,政府常宣導小心用火的觀念,她也不讓兒孫玩火,誰偷點火,她便生氣,說會燒了房子,很危險,火,不是令人卻步的嗎?但是士兵的火為他帶來尊敬,父親的火燃起開心,火變得似魅似美。
 這日中午,丈夫為她煮午餐,她已許久無法靈活動作,煮飯這種複雜事都由別人代勞。她在廚房邊見瓦斯爐起了火,熊熊青藍、隨風擺動,好似鬼的邪衫,不過仔細瞧,又像個拿鈴鼓跳迎春舞的小女娃。這吸引了她,她想前去親抱,像擁著小孫女一樣。
 她真的想摸,觸一觸這個帶來榮耀與歡喜的迷惑,觸一觸這個將送她歸西的東西,但下一瞬間她想到「燒傷」,是啊,火會傷人,醫院裡的燒燙傷病房就是為火傷而設,每天進出醫院,怎麼忘了這件事。她縮回手,不敢動。
 「飯煮好了。」丈夫說,「要吃什麼?有菜,有魚,有湯。」她沒有回答。「我隨便夾,妳隨便吃?」她仍是呆望餐桌。他看她不答,索性動手裝盛。其實桌上沒有什麼東西,兩個老人吃得了多少?他盛碗白粥,放塊魚,撈幾片蛋花與豆腐,攪一攪,「吃吧。」她仍無語。他端起碗,打算餵她,「張開嘴。」她突然閉上眼,軟癱一邊。又發作了。他放下碗,叫來救護車。
 三、放棄
 她躺在病床上,一樣的天花板,一樣的光線,護士來量血壓與打針,醫生來檢查,接著對丈夫與兒孫說幾句話,他們聽了便哭喪臉。
 「又來了。」她這麼想,「又是病危,第五次了。」
 第一次被宣告要死的時候,她很害怕,人生要結束了嗎?她的孫子女還小,她想看他們讀國小、國中,甚至結婚,當阿祖;她擔心家裡的米吃不完會生蟲,門口的花沒人理。她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這樣走了。
 第二次病危的時候,她已經交代清楚,這次她怕的是死後的世界,人會去哪裡?真的有地獄?真的會在一瞬間回顧自己的一生?這條未來之道全是不確定的猜測,她怕走上去,萬一有什麼狀況,她無法處理,也不能回頭,她怕就此變成無人祭的孤魂野鬼。
 到了第三、第四次病危,她已經不怕了,她想的反而是放棄:這樣撐著實在痛苦,先前不願意走是因為塵事未了、歸途難判,至今這兩者雖未完全解決,可是身體的病痛實在難以承受,每天睜眼,過了一分鐘,想的是:「還沒死。」太累了,沒辦法再有樂趣。
 她望著星空,想到那名士兵,砲彈來了,為什麼不逃?嚇傻了嗎?像第一次病危一樣,驚恐地手腳不能動、話說不出?那一剎那,他在想什麼?她在自己的經驗中尋找。醫生首次發出病危通知時,她的腦子空白好久,沒有聲音、沒有言語、沒有影像,她心想他當下也是這樣,空白一片,想不到父母、朋友、未來,只是看著砲彈落下、爆炸,可是軍人天天訓練不就是為了作戰?她自覺邏輯有誤,他應該不是無法面對攻擊而呆立,也許,她這麼想,是他放棄了,他或許已經躲了幾顆砲彈且自覺能在戰爭中存活,但是突然落下的砲火像張網,太繁密了,來不及逃走,不可能逃走,於是放棄自己的理想、感情、生命,決定讓火吞噬他,走進火裡,走進必然的結束,走進命運之末。
 四、錯覺
 大半夜的,怎麼有光?她覺得奇怪。這個景象她看過兩次,一次是砲戰之夜,天上畫著一道道火線,第二次是幽靜之夜,烏雲拂月,月光穿射。
 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
 最近這種混亂越來越嚴重,她本來還會分辨,但近來視界模糊了。上次出院之後,孫子帶她到戰地遺跡遊玩,她摸著彈痕,感覺它們只是老房子,沒有歷史,也引不起記憶。
 每年八月二十三日,新聞報導當年的事,她像看連續劇,她問丈夫還記不記得,他說:「電視都是假的,差太多,別看了。」
 她閉上眼,但覺仍然明亮,光線強勁,不知該不該睜眼?睜眼,光線太強,傷眼睛;不睜,怎麼知道現在是白天或夜晚?可是問自己:還知道什麼是白天?什麼是夜晚嗎?她回答:已分不清了。反正病危進了醫院,這兒的白天與夜晚同樣光亮。算了吧,別再張開眼,太累了,以後會如何也別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