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流過淚嗎？／孟 欣

  • 2013-07-09
　要付出多少情感的代價，人們才會流著淚？那一滴滴的眼淚，像花瓣上的露水一樣晶瑩；像蚌殼中的珍珠般寶貴。小孩子流淚平常事，像我們普通的笑容，來得那麼容易。
　小孩子的淚是有要求而流的，都是些簡單表面的要求。另有一些在歡場打滾的風塵兒女，經常會淺薄的下淚；這樣下淚的因素，比較不那麼單純，要求也比較不那麼廉價，但都是些不怎樣打動人的心，很快就會忘記，那些淚像雨後蒼穹的彩虹。
　每個母親都會為自己的兒女流過淚。那些淚，你縱不會記得，不能記得，因為那些都是遠年的事了，那時自己尚是嬰兒，一無所知，一無所覺，然而，你可以從一些親人口中的敘述，加上一些自己的想像，就會知道那是何等親切，何等感人的事情了。嬰兒時期，常有病痛，病痛無論輕重，父母都是擔心，尤其是母親，侍藥遞水，眠乾睡眼，甚至燒香拜神，誠心祝壽，誰能估計母親流過的淚有多少？
　我見過一些感人的流淚場面。我有一個老朋友，他以前家庭環境十分清苦，父親未能負擔他的生活，他只好出來社會工作。工作了很多年，積得一些錢，結婚了，靠自己的雙手，建立了家。結婚那天，禮堂奏著婚禮進行曲的時候，在這莊重又和諧的氣氛中，我發現為父親的，含著淚看自己兒子前進的步履，彷彿瞬間便長大成人了，負起了繼往開來的責任，那一滴滴的淚水，象徵著作父親心底的難過還是喜悅呢？
　有一次，我去機場相送一位朋友，當去至機場的一個大廳時，見到了一堆堆人在相對飲泣，有白髮雙親頻頻叮嚀兒女，有長輩對後輩的期望，也有年青男女含情細語，低訴衷曲，談遠景，話歸期，千言萬語，纏綿悱惻。受此感染，我竟莫名的也傷感起來，嘆息人生何以要有悲歡離合。當我向那要坐飛機往遠方的朋友握手時，內心也產生了依依之情，想人生中，能有多少個朋友呢？
　我曾很奇怪於一些小說的描寫，作者往往製造著流淚的場面。比如，我們古典文學中，紅樓夢裡的林黛玉，這位少女，竟會對著落花嗚咽，流著淚把殘紅埋葬，我很懷疑世間有如此痴情者；忍踏落花來復去？她嘆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不錯，她吟詠得對：「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倆不知。」
　誰知當黛玉在低吟中，卻不料寶玉在那邊看見了聽到了，哭得更悲傷。多麼痴情敏感，你曾幾見？相信嗎？直至有一晚，我置身兩個不同場合，才領悟人有時真的會莫名其妙的流起淚來。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參加了一個盛宴。宴會的禮堂，人頭湧湧，那邊，還奏起了歡樂的歌聲；我在其間徘徊觀看一些人，他們豪談闊論，酒宴中，吃的喝的都是名貴菜式。酒盡菜殘，主客都盡歡，筵散了，而夜正深，我因趕船，三等的入口比較省些路，我乘了三等船。我無意中察看這些三等乘客的臉孔，而很多臉孔都收入我的瞳孔中，映進了我的心田。乘客大都是些苦力、小販、婦人，每張臉孔雖然不同，但那些充滿了厭倦的表情及那些刻有不幸皺紋的額角，每個人幾乎相同。我不住的端詳他們，想像他們可能的故事，又想了剛才的宴會，一方面是奢侈的消耗，一方面是困苦的工作……想著、想著，我的鼻子不覺一酸，眼角湧出了眼淚。黛玉式的淚流得美麗而自私，而我的又如何？只感到惘惘然一片，人生苦澀。
　據說，我國有一位在國際音樂界非常有名望的聲樂家斯義桂，有一次他的演出空前成功，他的動人的音韻，他的光輝的榮譽，感動了台下一位年老人。年老人流淚了，下淚的人就是這位聲樂家的老師。聲樂家看見了，說，他也希望將來自己能有一位學生的成就足以使自己下淚。
　人生中，總有些時候，是會遇到了極悲或極喜之事，當承受不了，不期然的會灑一掬共鳴之淚。經此發洩，心中當覺比較輕快，比較諧和，或是比較易於忍受了。
　我倒願意有一次機會，讓自己去痛痛快快哭一場，流一次淚。我很愛古人的一首短歌行，這一位曾叱吒風雲的政治人物，他有如此的豪情逸致，寫下了一首極抒情的詩篇，他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無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我猜他一定痛哭過啊，不論他是在寫這首詩篇之前或後。我又很喜歡一位古人阮藉的行徑，那一個時代的狂放者，常駕車獨遊，到路的盡頭，車轍不通的地方就流淚而返；我彷彿了解，而實際是一無所知？
　假如世人所流過的淚，那些越付得多和重感情而流出的淚，是不易乾去，且隨著年月的遞增而越晶瑩美亮者，我都願作一個淚水的收藏家，用一根線，把淚水長長的串起來，就那些像集郵家般，用一本精裝的冊子小心的貼上搜來的各地郵票一樣。集郵票可以增長對於地理及歷史上的知識，那麼收藏淚水，將是了解人類心靈的最好考據啊！
　我很神往於一些久別重逢的人所流下的淚，那些都是極複雜極難分析的淚，你很難去分得清楚那一滴是喜的，那一滴是悲的，那一滴是苦的，那一滴是甜的。
　淚滴該像花朵，點綴了人間，加深了人性，強調了情感的價值。
　你流過一些真實的淚嗎？無論為人或是為自己。你也許流過了，也許未流，然而，總會流的，分別只在次數上；多流了，那是不幸，不曾流過，那對這人生，將是一種損失，一種遺憾，因為如此，是證明自己未曾深深的愛過人，或是未曾深深的給別人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