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采風歸來，動手整理帶回來的書籍時發現了一本攝影集《采風擷影———『馬祖之美』暨『海上桃花源』攝影競賽專輯》。不知道是誰送的？專輯中每一幅相片都配有詩。對攝影我是門外漢。麵杖吹火———一竅不通，不敢妄加評論，但配相片的詩卻引起我的興趣。
《采風擷影》中的詩共分六部分。分別是：《聚落風華》、《眷佑子民》、《海島漫步》、《戰地寫意》、《畫游馬祖》、《玩味山海》。其中寫得最好要數《畫游馬祖》了。馬祖山青、海藍、水甜。大自然旖旎的風光給了寫詩的人靈感。這輯共有13首詩。其中我尤為欣賞那首題為《窗》的詩。人常說眼睛是心靈的視窗，視窗則是房屋的心靈。沒有窗口的房屋是囚室，連鬼魂都不敢停留。『緊閉的屋子，高大的石牆』。窗內死氣沉沉：『幽暗的酒壺陪伴著／屋內的人。』窗外則是『另一個世界』，柳暗花明：『一線藍天／一個方向／一串希望。』這方向，這希望，就是美好未來。讀完此詩，我記起童年時老奶奶給我講的一個童話《井底之蛙》。井蛙如果不跳出井口，它還以為天只有井口那麼大。《窗》是首好詩，也證明這位詩人有寫詩的天賦。
另一首《岩屋》也寫得很含蓄、雋永。馬祖的民居多半依山而建。當地人稱為岩屋：『這側的方／那側的圓／頂面的三角菱線／都是岩屋的臉。』
這首詩的精彩處在結尾六句：
穿過窗的那頭
另一張童稚的臉
清澈明晰
是那張孩子的臉龐
給予石屋
無可言喻的生命
岩屋也罷，別墅也罷，摩天大樓也罷，茅草棚也罷，房子蓋起來就是給人住的。沒有人居住在裡面，那就成鬼屋了。正是這張『清澈明晰』『童稚的臉』才使這幢岩屋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證明這兒有人住。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只要有了人，世間什麼樣的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石器時代的人身上披著獸皮，只能靠鑽木取火。今天的人類已經開始向太空進軍了。變化多大呀！這一切都是人創造出來的。
《活在藝術》是首哲理詩。
生活藝術，藝術生活
住在牛角，活在復興
每個居民就是藝術的一部分
一幅幅藝術創作
讓耳濡目染的依嬤
也穿出藝術
精彩是結尾的那句詩：
原來美就在生活中
結尾這句詩起了種畫龍點睛的作用。誠如羅丹所言：生活中不是沒有美，而是缺少發現。發現美要靠什麼？靠一雙眼睛。攝影家發現美後，用手中的照相機鏡頭將它拍下來，讓它永遠定格在美的瞬間。詩人發現美後，用心靈去構思，用心聲去寫詩。給美好的生活又創作出藝術的美。
《年年有餘》是表現漁家生活的：『漁船滿載著島嶼的期待／孩子、妻子、父母與朋友／向著無垠的汪洋啊／來一場豐收的旅程。』常言道：海水沒門殿（坎）。海龍王高興時，讓你滿載而歸，不高興時，狂風怒作，讓你蹲在岩屋前望洋興嘆。因此每次出海前，漁民們都要上廟裡燒香許願：『向著海祈禱的／不只有捕魚的人們／還有那生氣勃勃的船隻／船上的魚兒也跳躍／島上的石魚也祈禱。』詩應含蓄，不能太白，太白就沒味了，如同白開水。讀完全詩，我連喊兩聲可惜。整首詩的意境被結尾兩行詩『年年豐收／年年有餘』破壞了。畫蛇添足！結尾兩句詩刪掉詩味更濃。太可惜了。
與此相反，《夏日午後》、《歸人》、《導遊》、《窗之景色》等就顯得含蓄精煉多了。不要以為我們年長知識面廣懂事多，什麼都比孩子聰明，也不要把孩子通通看成年幼無知。我們也是從他們那個年齡段走過來的。童心的世界既天真又美好。孩子們巧妙的眼光不但能『看到人們忽略的美麗』，還能『引領著你我探尋未知的／更美好的現在與未來』。（見《導遊》）我們遲早都要走的，皇帝有錢難買萬萬歲，世界是屬於孩子們的。新陳代謝是自然界的規律，是不可抗拒的。今天要比昨天好，明天又要好過今天。這樣人類才會進步。總不能再讓現在的人去過新石器時代的生活吧。
《窗之景色》是首哲理詩，寫出一種『既分割又完整』的景色，也很耐讀。
夏日中午本應是白日中最寧靜的時刻，但是『炙熱的太陽趕不走牛角村的活力』。別說是一個小小的牛角村，只要有人類活動的足跡，荒島就會充滿『熱情』與『活力』。中國航太城就是建在荒漠上的。
《歸人》只有三句詩，也寫得很感人：『走盡繁華的旅人／褪下沉重的包袱／靜靜坐在熟悉的角落。』在外面飄泊了大半輩子的遊子也該葉落歸根了。這熟悉的角落就是故土，就是家園，是倦鳥棲息的巢。詩的品質不在長短，要耐讀，還要耐嚼，餘韻要能繞樑三日不散。這樣的詩才稱得上好詩。《歸人》只有3行23字卻寫出了人世滄桑。我不認識詩作者，僅憑這首《歸人》就敢斷定他是寫詩的高手。
收在《玩味山海》中只有七首詩，品質遠不及《畫游馬祖》，但是那首題為《編》的詩卻緊緊扣動我的心弦：
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從這一線穿上另一線
綿密編著
與海洋的一串邂逅
我手上這一張網
編著的是我風霜的雙手
那雙手撫育了孩子
掙活了家
在島上風雨來去了這麼長日子
海與我的故事
這是這麼一針一線
編著
說著
成張網
讀完它，我想起曾在大陸流行一時的一字詩《生活》：網。
生活的確是張網。一張無形的網。你一出生這張網就將你網進去了。童年是歡樂的，青年是甜蜜的，中年是艱辛的，老年是淒涼的。有人把人生比作苦膽，越嘗越苦。福州也有句諺謠：錢財母仔，酒肉兄弟。久病臥床的杜甫就曾發出過這樣的感歎：『長病床前無孝子。』那『撫育了孩子／掙活了家』的『風霜雙手』『就是這麼一針一線編著說著成張網』。最後無聲無息進入墓門。
白色的堡壘
佇立海天之際
晃眼數十年
東引燈塔建於清光緒年間。燈塔高13公尺，聳立於峭壁旁，是馬祖列島中僅見的英式風格建築。它位於臺灣海峽的西北方向，與列島南方的東犬燈塔共扼閩江口。一百多年中，它默默地把守著國門：『海鷗是我的好夥伴／那豔陽的夏日／凍寒的冬夜／我倆與海波相伴／延伸開來的白色／說著我的姿態／搖曳伸展。』
東引燈塔是北方船隻進入福州馬尾港的主要航標。東引燈塔是寂寞的，但它又是幸運的，任重道遠。一百多年中，從它下面過往的輪船多半都會向它———忠誠的國門衛士鳴笛致敬：『並非不怕寂寞／是這海濤的歌聲／伴我引領海上的朋友／安穩歸岸。』
此外，《牆》、《古厝風采》與《古厝》這三首詩也寫得不錯。『人都遠去了／肅穆的過往只能隨石牆的年／華逝去／成為黃昏的餘韻／慢慢地沉澱。』（見《牆》）我們的祖先就住在這古厝中。一代又一代，傳承到今天。今天有些人卻不加珍惜。古厝留給我們的不僅是物質遺產，更重要的是歷史與中國的傳統文化：『藍天映照著豐富自由的石牆／陽光下／每塊似乎都在說著／不一樣的故事。』（見《古厝》）馬祖地區的居民多半是從長樂、連江兩地遷去的。所沿襲的古厝多數是封火山牆，閩東獨特的建築風格。馬祖地區的津沙、芹壁、大埔、福正四個村落是現今傳統閩東建築聚落保存最為完整的地區，堪稱世界之最。一望見那『亂砌的石頭堆法』的古牆，人的心就變平靜了，彷彿時光倒流了：只聽耳畔海風輕吹，漁家女頭戴竹笠靜靜地坐在古厝前修補漁網，石臺階下就是埠頭。夕陽下，退了潮的海灘上不時地傳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突然間，從小巷深處竄出一條狗來，汪汪吠了幾聲又停了，漁村又歸於一片寧靜。多麼安寧而溫馨的世外桃源呀！在這裡人也變善良了，返樸歸真。什麼物欲呀，貪念呀也跟著統統消失了。『我們紅瓦石屋的亮麗舞步／一跳一躍便到天那邊／到你跟前。』（見《古厝風采》）而不是『磚石造的屋』，『就只能穩當站立著』。因為它沒有歷史，自然也沒有傳統文化的底蘊了。
讀完了《采風擷影》中全部詩作後，有種感受：裡面的詩作品質參差不齊。比如《紅花映古牆》：『簡潔的牆面視窗，佇立二紅花，展現新的氣象。』實在是稱不上詩的。《海天一色》、《訴說當年》、《補魚網》、《祈福》詩味也不濃。《牛角聚落》與《紋》兩首詩最後3行竟是相同的：『與我相似的／海島雖略帶風霜／卻是餘韻無窮。』（見第22頁、第24頁）詩為心聲。攝影家用鏡頭捕捉生活中美的瞬間。詩人是用『心聲』去寫詩的。不是發自心聲的詩是稱不上詩的。只能稱為分行的散文。這不能怪作者。詩配畫或詩配相片本來就是定了框框的，不允許詩人有自由發揮的空間，用一句行家的話：戴著腳鐐跳舞。福州話叫做螺殼做道場。自然很難寫出好詩來。在大陸，也曾有幾個攝影界朋友讓我給他作品配詩，我婉言拒絕了。因為我沒有靈感。即使勉為其難，寫出的詩也是枯燥的、乏味的，如同冬日裡的落葉樹木———光棍一條，沒有一點綠意。
新加坡詩人南子是我的摯友。他曾哀歎新詩『不被當代的人瞭解』。這話要從兩方面講。一方面當前經濟大潮確實衝擊了詩歌，另一方面我們詩壇上沒有出現好詩。如果有《女神》、《黎明的通知》之類的好詩出現，人民大眾是拍雙手歡迎的。在大陸，出現一種文化怪圈：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寫出的詩怕連自己也讀不懂。有位上海評論家就曾發出這樣的哀歎：『讀不懂的詩壇！』很幸運，馬祖詩壇並沒有被污染。馬祖風光秀麗，馬祖詩壇也是陽光明媚一片亮麗。《采風擷影》中的數十首詩作，每一首都讀得懂。它們樸素如野花，清新如海風，悠揚如螺號，鮮麗如旭日，柔和如新月。這裡有壯麗的海島風光，有紅紅火火的漁村生活，也有對親情的眷念。是詩，也是歌；能吟的詩，能唱的歌。
話說多了，該擱筆了。讀過《采風擷影》中的詩作後深有感觸，手又開始癢了，於是便提起筆寫了這篇詩評。有的地方言重了，懇請作者諒解。希望馬祖詩壇永遠百花齊放奼紫嫣紅。
詩為心聲--簡評《采風擷影》中的詩作／張端彬(福州市民間文藝家協會)
- 2013-07-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