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主的摩托車/敖古仁

  • 2013-08-16
 一樓隔壁的住戶消失好些年以後,最近又看見他們家的鐵捲門拉了起來,不過在屋子裡頭活動的人並不是我先前見過的婦人,而是一位年約二十五歲,有點肉壯的男子。他常常在中午時分,一個人過來,在屋子裡拼裝一輛高背拉風的摩托車,搞到傍晚時分才離開。我猜想,他是婦人的兒子,並不住在這間屋子,只是把這裡當成他的工作坊。
 這間屋子一直空著,起碼有四、五年了,也不見租售的招貼,所以附近的住戶就把屋子前的騎樓當成摩托車的停車場,也沒人特別費心去打掃維護,所以看來有些髒亂。直到前陣子,他們屋子的鐵捲門貼上告示,限時讓摩托車的車主移走車子。於是,騎樓漸漸騰出空位,後來換上另一張簡單的告示,掛在一張合上的麻將桌的立面上,「車庫前,勿停車」。
 那天下午,經過他們屋子的騎廊時,看見鐵捲門已經拉開,麻將桌和前面的廊柱拴上一條尼龍繩,繩上掛起「勿停車」的紙牌。麻將桌的另一邊立了一輛破舊,沒掛車牌的摩托車,圈出門前空地的範圍。
 這輛摩托車原來是停放在騎樓過去一點的角落,現在被一樓的年輕人移來這裡。我認得這輛摩托車,它原來的主人是五樓的住戶,黃先生,他是我住進這棟公寓認識的第一位鄰居。七、八年前,黃先生到醫院開刀,但是沒能康復出院。摩托車的車牌被他的女兒取走後,車子也不曉得報廢了沒有,就這麼隨意地棄置在騎樓下,現在也算是廢物利用吧,只是不知道一樓的年輕人是否知會過黃小姐?
 準備搬來這棟老公寓的前兩個月,我找了木作和水電師傅,簡單裝修屋子,因為怕吵到了鄰居,因此和黃先生有了初步的接觸。那時,他的精神看來不是很好,右腳微跛。聽他捶著大腿說,因為腳傷所以提早退休了。
 搬家的那一天,黃先生特別過來跟我說,我的前任屋主在一樓的置物間遺留了大型的垃圾,希望我能負責清走。當時,我的心裡有些不高興,不過為了日後的和氣,我還是貼補一些錢,請搬家工人幫忙,將那些舊床墊、床板,還有一些已經無法使用的櫥櫃搬到防火巷,隔天讓環保局來載走。
 聽黃先生講話的神情,有些好大喜功,不是我喜歡交往的類型,再加上先前的印象,所以日後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他。平日下午閒閒無事的時候,他喜歡坐到一樓的騎樓,和美容髮廊的老闆娘聊聊天,或是望著路人及過往的車輛發呆。偶而,他也會在附近的街巷散步,說是運動復健。
 黃先生的腿時好時壞,始終沒能先全復元,每次在樓下碰見了,總是聽他唉聲嘆氣,不停埋怨。我偶而安慰兩句,但是從未主動詢問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過了兩、三年,黃先生的一隻眼睛不行了,「看東西濛濛的,像似隔層霧。」他說,他的女兒想讓他到醫院檢查,他卻想再拖延一下,看看能不能自己復原,省去一些麻煩。一陣子以後,有一天在樓下遇見,他說過兩天要到醫院開刀。
 那幾個月,我比較忙,每天總是早出晚歸。有一天晚上,當我正要打開住屋的鐵門時,發現大門上貼了一張紅紙,這時我的心裡一驚,立即明白這棟公寓裡有人出了事,仔細回想,才警覺這一陣子都沒見到黃先生,該不會是他吧,不是一個眼部的手術而已嗎?
 兩個禮拜以後,我在樓梯間遇見一位陌生的中年女子,攀談了一會兒才知道她是黃先生的女兒,同時證實了我先前的猜測。黃小姐說,是開刀時麻醉出了問題,她這次來,是處理黃先生的遺物,至於五樓的屋子,租售皆可。
 那一陣子正是房市最低迷的時候,經過半年左右,公寓的大門貼出仲介公司代租房屋的看板。我在樓下仰頭一望,黃先生住屋的陽台也掛了一張同樣的看板。一些時日以後,屋子租出去了。這些年來,五樓的屋子換過幾個房客,大致上還算穩定,沒為這棟公寓帶來什麼風波。
 算算,黃先生過世時應該是六十出頭的年紀,以現代人來說,還早了一點。想起樓下的摩托車,主人走了,車子留下來,如果不清除,至少還可以待在那裡幾十年,漸漸鏽蝕,當成印記,留待後人訴說前輩的故事。
 環顧我現在的住處,一屋子的傢俱、用品和休閒怡情的圖書唱片,百年之後,又將流落何方?幸運的話,有形的物品可以在生前盡力打點清理,無形無狀更是揪心的人事,又要怎麼交待清楚?貪瞋癡,人之業障煩惱,想放下,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