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錯亂,剛剛上山時已經看見河岸旁的木棉,向帶灰的藍天獻祭她小心呵護一整年的焰火,比起往年整整提前一個月。
這條山路,很長,沿著山脈的東緣,起伏高低,一路蜿蜒由北向南。本來,它可以繞過山南,再返北,回到起始點,可惜,山路來到山脈的西巔,吃土雞的地方,再進去一點,觀日落的所在,便給碉哨阻住,成了軍事管制區,閒人不得進入。
我常常在警示路牌前,想像進不去的山林間是不是有什麼文化遺跡還沒被發現,或者是還有什麼有趣的動植物,因為遊人無法進入所以可以無視種種人為的造作,繼續過著他們看山觀海的生活。
現時,我已經彎過一個大坡道,來到橋頭,第一位迎賓的便是這株火焰木。它站在山腰,幾捧小玉西瓜大的簇生紅花竄出橋欄,正好對望山腳下,我現在居住,擁擠的城市。以往,我只能在火焰木下仰望它的紅顏,今天終於有個機會可以與它平視,仔細觀察它的容貌。
<火焰木來自非洲,引進近百年。花期從秋末到初春,總狀花序,握拳大小的單朵紅花簇擁,長在枝頭,捧成一盆火焰,又似紅蓮,因此得名。因為倒鐘型的花朵可以承接雨露,為人及動物解渴,所以又名「泉樹」。扁長的果實包護許多種子;種子脅生薄翅,可以隨風飛翔,飄流遠方,重新開枝散葉。>
火焰木的身旁,蔓生紫花的槭葉牽牛,此時日頭正好,所以花開正艷,像是一支支紫藍色,鼓吹的小喇叭,恰恰與那頭的火焰木相互唱和。<島內的槭葉牽牛隨處可見,身世不可考,可能來自亞熱帶的亞洲或是北美。>
過橋,斜前方有座石階,階梯上去是座公園,也是登山的入口之一。公園裡有座政治受難的「二二八紀念碑」,立在那裡也有二十年了,或許是過於熟悉,在地的登山客總是匆匆而過,只在特定的日子才能聚集緬懷的人群。
公園前方的不遠處是動物園,二十七年前從山脈的西麓遷來,占地不算太廣,如今又是不敷使用,聽說現正覓地,準備再遷。園前的上坡道,一個大迴旋折向右方,因為接近停車場,所以成為這段山路交通的壅塞處,兩方的來車常常在此打結。
剛過停車場,就見一隻彌猴,不怕人,逕自穿越車道,伸手向遊客討食。以往我在山裡曾被他們搶奪過背包,因此現時只是遠遠盯視牠,沒有靠得太近。上個月,我在山下大路的人行道也曾見過他們的蹤跡,看來他們是越來越猖狂了。以前親友來訪,我總愛帶他們來山裡觀看野猴,只是近來少了。政府三令五申,不要餵食彌猴,真不明白遊客們為為什麼不了解「愛之」適以害之的道理。<維基百科說,他們是本島的特有種,十分珍貴稀有,除了人以外,他們是唯一原住於本島的靈長動物。>
過了公園的正門,轉到東面的側門,園方在山路旁綑紮各色各樣的植物,修剪出大小兩頭象,看似母象帶小象。園藝師的技藝高超,兩頭象栩栩如生,吸引不少遊客駐足拍照。
沿著山路前行,來到一處看似荒廢的庭園,園內的正中史有座混凝土砌的涼亭,亭後是一條石階,看來也是登山的入口。本來我不想浪費時間入園,但是因為瞥見涼亭前方的假石旁有幾叢「落地生根」已經開花,所以還是舉步入園。靠近,只見幾百朵聚生的吊鐘小花頂生在長枝上,一陣風吹,彷彿真的可以聽見他們演奏的水晶樂音。山下的落地生根,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的盛況,可能是風土太好的關係。
<落地生根,屬於景天科的多肉植物,原產於非洲,何時播遷過來已經不可考。幾乎所有我念過的生物課本都要介紹他的繁殖方式,剪下一片葉,栽進泥土裡,葉緣便會長出新株。>
我刻意放慢速度,繼續驅車前行,經過賞鳥亭時停下車,想看看涼亭前方的樹叢裡是不是真的有貓頭鷹來此駐足,結果迎接我的是三四隻正在休憩的流浪狗。我小心繞過他們,走到前方的矮牆,遊目四巡,果然沒見到鳥的蹤跡,猜想是時間不對,或是人為的干擾太多了吧。
事實上,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是想到這座造型特殊的大廟看看,聽說這座廟還留有一塊裂成兩半的碎碑可以追溯原址過去的歷史。
這座山脈貼緊海岸,開發得相當早,古早時期即有原住民在此定居,後來英國人在南巔的制高處闢建領事館,接著日本人又在山腳下的鹽埕填海造港,因此帶動城南的繁榮。日本人敗走以後,留下滿目瘡痍轟炸過後的市容,撤退過來的政府接收這座城,開始復建,七、八十年後才有今日的規模。因此在這條山路可以看見不少以前的人留下的遺跡,有些已經消失不見,只留下文字圖片的記錄;也有一些遺跡歷經不同時期的人塗抹改建,漸漸失去原有的風貌。當然更有不少新添的建築,因為需要而便宜行事,也或者是為了各種觀光或歷史文化的目的而興建,這些建物是否為這座山脈創造出新的價值,亦或只是破壞,見人見智吧。
山路隔開廟埕前朝山的石階,百階的石梯通達山腰底下的山門,現時,石階上有一群中學生正利用階梯,上上下下進行體能訓練,我不想打擾他們,所以在石階旁的供養菩薩前停下腳步。菩薩低眉含笑,側視遠方的港埠和平地聳起的各色建築。可能是新年剛過,信徒在菩薩合什的臂彎裡供上蘭花和貓柳,因此更讓一身素白的佛像增添許多的人味。
我穿過山路,來到廟前。眼前是兩道合抱的石階,圈出一方的沒有水的水池,池中站立另一尊供養菩薩,同樣捧花。我從右側的石階步上廟門前的平台,平台的中央有座香爐,香爐裡還有半盤的焚香,幽幽地發散出若有似無的青煙。香爐旁有對中年男女,面對面,正在練拳,看似太極拳的推手。
我默默走到門前,試試門把,推不開,鎖上了。或許是心裡早有準備,所以並不覺得特別懊惱。從透明的玻璃門望向廟裡,正中央是金身斜倚的彌勒佛,佛像背後的牆上還鑲嵌半浮雕的佛、菩薩和力士像。觀世音菩薩坐像的兩旁有副行書體的對聯,根據落款應該是主持師父的手書,內容是「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寫得好,說得也好。
返回香爐前,探頭下望池子裡菩薩像的位置,我猜以前那位日本總督的銅像或石膏像大概就站在那裡,如今銅像已經灰飛煙滅,但是,銅像下的大理石基座還在,聽說早在幾十年前便已經拆解,運到城北的校園內,重組安置,可是我還沒見過。
剛離開大廟,就發現前方有對及腰的門柱,車子經過時瞥見柱上的石牌像是刻著大廟的名字,所以車子過頭後又折回。從沒有門的門口望進去,左方像是早覺會之類的活動場地,緊挨著山壁還有個表演的舞台;另一邊是個小庭園,園子後方的山牆是一尊金身的地藏王菩薩,端坐在雜樹藤蔓間,仔細一看,菩薩說法坐像上的右手掌有些殘缺,除了大姆指其餘四根手指都已經齊掌折損,然而佛顏依然慈悲感人。想起金剛經上的一句話:「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對照面前的菩薩,佛經所說應該是真實不虛吧。同時,我的心裡有些納悶,是誰把佛像擺放在這個地方,讓他餐風露宿呢?順著菩薩的坐像往上瞧,從山崖上披掛下來一大片的九重葛,桃紅的花色映照還是熾烈的陽光,竟像一大塊紅毯自天垂下。
<九重葛原產於巴西、祕魯及阿根廷,屬於多年生的爬藤植物,移入的時間不可考。除了野地隨處可見之外,因為花色繁多,分蘗性強,可塑性大,因此適合修剪整姿,塑成各種造型,移植庭園,甚至可以雕琢成中式盆栽。>
我從菩薩的右方拾階,登上磁磚砌就的平台。平台的左方,沿著山壁是一排看似廚房的平房,屋前有六七隻暗色的狗,不知道是否有人飼養。犬隻附近又是一尊地藏王菩薩的立像,只見他金漆已褪,錫杖鏽成磚紅色,右手掌的四根手指也是斷折,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我的視線越過平房,前方不遠處,剛剛未能登堂入室的大廟的塔尖,飄浮在已見枯黃的雜草上,我想這裡應該是那間大廟的後院。還來不及進一步探查,犬吠聲四起,我不想造次,因此連忙退出,登車,前往下一站的忠烈祠。(待續)
後花園/敖古仁
- 2013-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