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第5屆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故事書寫類優選--外婆的電影腳本/沈柏均

  • 2013-12-06
打斷一葉扁舟帶來的機遇,只消一發砲彈已足。
 例如東引鄉歷任鄉長的名簿上,就因此略去了三個字,和那次震驚全馬祖的砲擊事件,一併消失在年輕人的記憶中。
 作為中共「單打雙不打」的目標之一,馬祖每逢單日傍晚,就得承受宣傳彈砲擊。近四十年前,砲彈帶走了一位在當日就任鄉長的青年,令這起意外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
 青年預定赴任的地點,現在已改建為「中華電東引服務處」。除了寄明信片回家外,不會有遊客盯著這棟藍黃雙色的火柴盒建築超過三秒鐘。
要在它門外打發一下午,最好找位土生土長的東引人指著景物話說從前。合適的人選不多,恰巧那名青年的遺孀謝梅英就是其中一位。
 如果梅英在這望著向海傾斜的廣場,試圖讓面前的風景時光倒退;那麼,她將會看到斜坡下左手邊的老爺飯店越長越矮,右手邊的昕華飯店三樓消失不見,一樓變回東引島上最早的一間早餐店;而和昕華齊高的「陳金棠海釣民宿」,也會從三樓一層一層地卸去磚瓦,再自廢墟變為木造平房。
 一九四六年六月九日,梅英就在這棟平房出生。生父早逝,母親林嬌金被迫再嫁,繼父謝瑞仁是名軍人。提到母親改嫁的事,梅英皺眉說:「那時候只要誰出得起(前夫的)棺材本,女的就得嫁他!」
 為了獲得眷屬補助,繼父將梅英的姓氏從「陳」改為「謝」。
 他退伍後不久,靠著積蓄先在東引中路旁開起雜貨店,和莒光米醋(今東引米醋坊)是斜對門的鄰居;後來又赴基隆投資運輸業,生活富裕。
 即便日子過得再好,做生意總需要人手。才小學畢業的梅英,理所當然地被留在家裡看店。在繼父擔任商會理事長後,她多了陪同父親接待貴賓的義務,有時還要和其他年輕女孩載歌載舞歡迎客人。
 「那時候的我可是千金小姐哩!」提起這段往事時,梅英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在梅英念小學時,東引的治安還全仰仗國軍。直到一九六○年,才有了第一位非軍職出身的警官林其進。在媒人替梅英介紹婚事時,梅英的母親不以「出價高者」為先,選了聘金不多的其進讓女兒出嫁。
 謝家人看上他不是沒有理由。一九四九年八月,閩江口已完全在解放軍的支配下。林其進的大哥林其騰在父母決定後,用一只舢舨將弟弟從閩江口南岸連夜載回東引。林其進國中肄業,但在東引白日任國小代課教師、村幹事之餘,夜間苦讀不懈,終於考進警校,後來又成為縣政府安全室的科員。
 安全室的工作最需要危機管理的能力。無論是準備防颱、分析「匪情」,還是調解鄰里糾紛,林其進的表現皆備受肯定。不久主任出缺,由他暫代一年。雖兼具長官與部屬身分,對同事和下屬卻和以往同樣有禮。
 其進在安全室身兼多職,梅英則專心處理家務。雖然她偶爾抱怨其進不做家事,但這類分工方式在當時算是理想。再加上兩人給鄰居同事的好印象,讓他們在一九六九年被選為幸福家庭。婦女節前兩人錄製訪談,以完成「祝福大陸苦難婦女」的使命。
 在梅英一家人的回憶中,他們的幸福其實來自規律而溫馨的生活節奏:小孩放學有家可回、先生能準時回家吃飯,而妻子不必擔心他晚歸。
 他們搬過三次家,在南竿住的最後一間房子已經腐朽無人整理。梅英一家住在那裡時,其進已經轉調為民政科科員,孩子放學後就會去縣政府等他下班回家。到家後,梅英會一邊責怪又買了零食的其進太寵孩子,一邊為家人盛飯。
 和梅英正好相反,其進對孩子總是疼愛多於管教,特別是長女燕芬。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只罰過她一次,原因不過是她不敢摸黑下樓,平常父親是不會因此動怒的。
 聯想到隔天發生的事,燕芬只說覺得那天父親「很奇怪」—無論是誰想要將這件事和林其進的命運扯上關聯的話,都會使自己的心理不太舒服。
隔天是一九七四年九月九日,林其進被正式指派為東引鄉鄉長,準備由南竿赴任。
 家當已經整理好運往東引,梅英則和孩子們分別在鐵板和山隴借宿,預定明天早上和其進會合。
當晚過八點不久,丈夫的死訊就傳到梅英耳中。
 其進在民政科的後輩林增官,是當晚見到其進最後一面的四人之一。他說惜別宴結束、合照後,他和三位同事在廣場旁的防空室打起麻將,酒醉的其進則在一旁休息。
 麻將聲被其進嫌吵,於是他一個人走到縣政府宿舍(今《馬祖日報》大樓)熟睡。
 在夢中,中共的宣傳彈擊中了林其進的左額。
 當聽見聲響的職員趕來時,只見其進頭顱碎裂、鮮血流滿床沿,腦漿迸出,無人敢踏進房內一步。後來其進家的房東陳郡利先生鼓起勇氣,入房替這位晚輩整理遺容,並安排後事。
 梅英來到現場時,丈夫的屍體已被床單覆蓋,只露出一雙黑皮鞋。她不敢掀開他臉上的白布看一眼,就連制止在旁嬉戲的么子都辦不到。這年梅英二十九歲,只比她的母親晚一歲守寡。
 民政科的職員們沒有馬上忘了這位同事,他們和其進的朋友四處募款,竟得十萬餘元,作為治喪和安頓遺眷之用,至今梅英仍心存感激。
 不過,在道義和情分的人性光芒熠熠生輝後,社群之惡卻籠據島上久久不散。
絲蘿非獨生,一旦遭遇變故,亦不得與喬木斷捨離。除了縣府明示梅英若再婚便不予撫恤金外,部分居民對年輕寡婦的監視密度也特別高。流言往往隨海風起於巷弄間,沖孔襲門,入於甕,進到梅英和家人耳裡,直至她年齡漸長才消退。
 另一方面,消費他者的不幸,亦屬人之常情。梅英原本要搬回用自己嫁妝重建的老家,但沒有「鄉長」的面子要考慮,說好要搬遷的房客就是不走。
 這事一拖就是半年,那時謝家已經搬到「鹽倉」(樂華村五十一號)居住。
鹽倉歷史悠久,不做儲鹽用途多年。國民政府接收東引時,曾在此地發生流血事件;後來鄉民傳稱鬧鬼,空著讓鄉公所進駐。一九六九年搬遷時,被不信邪的謝瑞仁買了下來。
 鹽倉牆上的「軍政一元」、「精誠團結」易主後被抹去,掛出「群英大飯店」招牌。一樓是雜貨店,二樓半邊是餐廳,半邊臥房在梅英回家後睡了十一口人。
 房客搬出舊家後,梅英才開始做起賣菜生意。菜船十天進港一次,運菜的小貨車因為不能經過管制區,得繞到鄉公所(今中華電服務處)前把貨物放下,由菜販領取。在孩子起床前,她必須把菜拖回家挑揀,再到市場販賣。
 過了三年,梅英的大哥也想搬出鹽館住。按那時的道理,他是唯一留著「陳」姓的長男,祖產自然是他們家享用。幸好島上有人願意出典房屋,謝家人才不再為此事爭執,讓梅英搬到「七棟」國宅開店去。登記時,大伯其騰用自己的字「守勃」當店名。
 七棟國宅離海平面有十層樓高,接近軍事管制區,是連隊晚點名後回單位的必經之路。為了配合官兵作息和宵禁,「守勃」早上六點開門,晚上九點關店,但營業時間不在此限:
 「老闆娘!老闆娘!」午夜時分,幾個小兵拍著鐵捲門往店裡喊。
 「什麼事呢?」
 「我們剛搶灘完好餓,妳能不能煮泡麵給我們吃?」
 為了應付這些食客,梅英作息規律,卻睡得不沉。
 除了關店時間不確定外,為了多掙點收入,梅英一早開門,先得蹲在店旁洗著附近官兵送來的衣物,不時顧下昨晚開始準備的滷味;搞定家人的早飯後把孩子送出門時,早點名完的阿兵哥已經坐在桌前喊餓了。
 中午沒人幫忙,她幾乎離不開身。附近一有單位進行施工,生意更好,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因此腎臟發炎住院一回。
 然而當梅英的母親勸她將國中畢業的次女留在家裡看店時,梅英只回答「小孩子要念書就讓她去念」一句話,仍舊過著全年無休的忙碌生活。她明白,撫卹金雖足以維持溫飽,但為了讓家裡的每個孩子完成學業,非堅持到他們自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