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不過島上到醫院看病，其實沒這麼多科可掛，因為醫官沒那麼多，感覺上是哪個醫官值班就由誰看。
太平間
必備。
軍醫院的死者，多數判定頭顱創傷-槍傷。
我在島上的日子，確實有多次舉槍自盡的案例，多是因不適應軍中生活、感情受挫而用步槍自殺。
有一次和醫官聊起這件事，他說撿碎骨，還有撿噴得到處都是，像豆腐一樣的大腦，是另一種人骨拼圖。
後送
不是空軍請不要坐海鷗。
在外島最不一樣的經驗之一，是經常可以看到海鷗。不是那種挺著多肉的前胸，走起路來昂首闊步，像檢閱部隊的空軍上將的那種海鷗，而是我們暱稱為海鷗的S70C直升機。
能在島上醫院進行外科手術的多是小傷，後送人員則是島上無法解決的重症傷患。我剛到島上不久，就看到海鷗緩緩降落在集合場上的那個「H」字上，原來真是H不是「工」，代表Helicopter—直升機。
海鷗的旋轉翼氣流引發強大旋風，把集合場上的黃沙捲成龍捲風般的沙霧。後送患者乃因兵變而舉槍自裁，子彈從下顎入，卻從鼻梁出，醫院緊急聯絡後送。後來得知患者沒死，但臉部必須整形，且記憶力終生受損。
自殺也是會傳染的，那一段時間自殺案件層出不窮，軍官不斷對士兵宣導做人要堅強，天底下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等等。可惜效果有很，後來指揮部乾脆下令夜間站哨只能拿步槍，不上子彈。
民間療法
最受歡迎的藥「底加啦」！
知道三七、代赭石、桔梗、骨碎補、甘草、貝母、冰片、澤蘭、紅花、木香是哪兩味藥的共同成分嗎？
島上服役很忙，但總讓人感到虛無沒趣，無聊到會讓人拿起兩瓶藥罐比對。
不知這些藥方有何功效？提示：都是用來化解跌打損傷引起的胸部疼痛。
胸口鬱悶，胸腔內科開的藥？
這是島上最常見的兩味藥沒錯，卻不是由醫院開出。
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不如播放一段廣告。
「媽，我阿榮啦！我服用你寄來的?╳?╳?運功散，胸口鬱悶中氣不順已經好嘍！」
這支廣告播了幾十年，大家嘲笑片中的阿榮已經成為當兵當最久的士兵，對於在外島當過兵的，看到這支廣告一定更加於我心有戚戚焉。
每次航報，大家引頸期待的除了信，補給品就是?╳?╳?運功散、?╳?╳?╳?╳?行氣散。
那還是個軍中不當管教盛行的年代，尤其在一線時，士兵分散在各個哨所，軍官看不到的死角多，凌虐情事經常發生。聽說有士兵被毆打到情急之下從哨所的機槍射口鑽出，跑了幾步之後才吐血倒地。我原本不信有這種事，因為射口太小，除非那人有縮骨功，後來我親自求證，這時那士兵已是老鳥，對於這段不光彩的往事並未否認。
那個患了蜂窩性組織炎的鴨微仔啊，還鬧過一個笑話，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一個人，便拍人家的肩膀問：「請問伯伯，禁閉室要怎麼走？」
不久這事傳到連上，馬上引起轟動，因為他問路的那個人竟是島主，全島最有權勢的人。連指揮官都不認識，真的很白目，聽說因此又被「再教育」一番，後來他家人從臺灣寄漢藥來，卻不是上述兩種藥。
班長問：「你這藥是什麼藥？」
他說不上來。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藥，我知道，這叫中將湯。」一名老兵調侃。
「亂講，中將湯是女人在喝的！」
「我哪有亂講，他敢拍少將指揮官的肩膀，不是中將是誰？中將喝的湯藥不叫中將湯叫什麼？」
外島當兵跌打損傷可說人人有，經常有，致使許多士兵在每次航報後，都殷殷期盼各種怪異的解藥。
問題出在哪裡
說到醫院的用藥，先講個部隊裡發生過的笑話，有一個新兵，很訝異才剛申請一雙新襪，沒想到下一個航次就拿到，於是盛讚國軍的後勤補給真有效率。
這時參四補給士說話了：「你在說什麼？你現在腳上的那雙襪子是我師父的師父申請的，而他早已經退伍兩年了。」
襪子和用藥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們都很懷疑所吃的藥是過期的，就像軍隊常吃過期發霉的米。不過，往好處想是至少軍醫院裡的藥都還沒發霉。
島上軍醫院除了沒有婦科之外，另一特色是沒有女護士。包紮、打針全是「男丁哥兒」包辦。
醫院的主角當然是醫官，士兵們卻常抱怨去看病看不好。
老兵私底下都會討論為什麼會這樣。
「當然看不好，第一，他們都是剛從醫學院畢業的菜鳥，沒什麼看病的經驗。第二，他們如果醫術好，就不用來當兵了。因為義務役醫官的同學們，很多是不用當兵的，他們的醫學知識讓他們可以心律不整，太胖太瘦……。當兵兩年，少賺多少錢？父母從小培養他們不知花了多少鈔票銀兩，他們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上的天之驕子，幾個能適應在軍中被任意使喚？所以不能搞到讓自己不用當兵，當然醫術不好。」
有人消遣醫官的功能是開全休單，對於曾在馬祖服役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很重要的功能，因為沒有全休單，生病需要休養的菜鳥士兵，有誰敢休息？
軍醫院所目睹之怪現狀，很難怪在誰的頭上，許多是體制所造成的。醫院沒有好器材，沒有好的藥物，等於軍隊沒有子彈，怎麼會有好戰力？所以縱有華陀醫術，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義務役醫官確實多是醫界菜鳥，他們也隨時在查書，很多病都第一次接觸。
醫官不但沒有充足的藥物，也沒幫手。當時兵源已經減少，有醫學背景的士兵更少，其實從小到大我們遇過幾個男護士？即使到現在念護理科系的男生也少之又少，一九九○年代就更別說了，醫院裡的「男丁哥兒」多只上過些救護技術員的課，上課內容又都偏向緊急救護以及軍醫裝備的使用與保養，例如救護車裝卸載、緊急救護等的擔架操。他們平常的工作就是「顧店」、發藥、轉診等。
專業也不是上級要求的重點，比專業重要的是把救護車保養好、裝備補好，及懂得如何請料件。
當然可以要求他們有較好的服務態度，要有人性關懷，可是談何容易？這裡的士兵和其他單位的士兵一樣，都只想趕快當完兵退伍，這種心態也就讓急診室櫃子上該有的繃帶、網帶等基本的醫療耗材都管控不好。
不管是不是西莒軍醫院裡的官士兵，我們都曾是最前線的戰士，奉命去防衛國土之西，當我們從西方歸來，沒有鼓號樂隊，沒有鞭炮或群眾歡迎我們，我們只是抽籤手氣不佳的一群人，期間我們都曾生病，都曾進到這樣一棟軍醫院，還有幸平安歸來，也就該感謝上蒼了。
記得同期的醫官中有一位說：「這樓裡看來看去，從醫生、護士到病患全部都是年輕男人，而我在這裡看病，還真該把棟樓取名『閱陽樓』」。
我想在莒指部醫院中曾上演過的悲歡離合戲碼，很多絕對是在臺灣看不到的，因此動筆錄下，並名為「閱陽樓記」以誌焉。
作者簡介／秦就
在馬祖西莒服預官役，京都大學文學研究所畢。現為高雄樹人醫專教師。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馬祖文學獎等。著有《禪味京都》、《禪味奈良》等及小說、劇本、譯作數本。
得獎感言
服役期間幾乎天天構工，也就日日都有受傷的可能。
感謝老天讓我們連上的人，都能平安歸來，我也才能無愧地寫這篇〈歸來記〉，大家平安是我退伍當時最大的欣慰。（完）
2013第5屆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故事書寫類優選--閱陽樓記／秦就
- 2013-12-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