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第5屆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故事書寫類優選--被遺忘的時光/李詩云

  • 2013-12-16
 記一段童養媳、豆腐、老兵的故事。
東莒的國利豆腐遠近馳名已久,四鄉五島的餐館,幾乎都可看到。首善之區南竿,當然也不例外。只是南竿最早出現豆腐買賣,恐怕不是來自東莒的國利豆腐,而是出自珠螺玄天上帝旁的劉家豆腐店。
 可珠螺劉家早年卻不懂得如何製作豆腐的,還可能連豆腐恐怕都沒吃過。那劉家後來怎麼會製作豆腐?甚至靠著這門營生養活一家子呢?
 塵封已久的歷史線頭,要從現在已高齡八旬的劉家童養媳江月香依媽身上,追尋。
 滲著海洋味道的鹹鹹熱風,吹進鐵板海灘旁小館。午後不肯小憩的我,揪著心,聽著江月香女士的兒子劉傑明先生,緩緩說著早被人們淡忘,卻曾經真實存在閩江口外這離離小島上的那一段無情烽火有情天……
 三兩鴉片換一個童養媳
 一九四五年初夏,日本軍事野心帝國氣數已盡,國軍第八十師猛攻盤據於長樂、連江的日軍,並配合美國空軍做海空制敵控制福建沿海,終於逼得日軍向浙江竄逃。五月十八日福州光復,三個月後,抗戰勝利,日軍扶植的諸漢奸在福州各菜市口公開伏法。
 消息傳回江家木板小屋時,妳的依爹繼續站在祖先牌位前,皺著眉頭為不知該出養誰而煩惱,抗戰勝利似乎不能解決眼下擰心的問題。對於歷經兩次被日軍淪陷,與飽受美軍沿海轟炸威脅而民不聊生的福州底層百姓而言,如何讓下一頓可糊口溫飽,比戰爭勝利還來得重要。
 多子餓死爸,可傳香火的男丁有好幾個,女娃倒不多,那還是出養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吧,男主人心中暗忖著。一家子大小,全瞪大眼睛等著男主人做決定。
「依爹,讓依弟留下,把我送走吧,反正將來也是得嫁出去。」一聲輕柔卻果決的少女音劃破凍結的空氣—是妳,年方十二的大女兒,稚氣未脫卻堅毅的看著男主人。
 從一早自登岸起到現在夕陽西下,已經走過了好幾個聚落了。南竿當地百姓,這一天幾乎都看過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十來歲的女兒挨家挨戶的詢問是否有願意「收下」女兒的?南竿鄉親碎語著:聽說是從福州那過海來的,想馬祖離老家近,也聽說靠海營生的馬祖人家好生養可增加捕魚人手的男丁,養大的女娃不多,所以現時比較缺媳婦,因此特別過海來為女兒找尋願意收做童養媳的人家。只是,不知是無緣還是怎麼地,走了一天,問了好幾處村落,就只見應門人家看了女娃一眼便搖搖頭拒絕。
 你們這對落魄父女走到珠螺劉家前,已經是又餓又渴,再無氣力多行一步,於是就敲上了也家徒四壁的劉家木板門,不談送養,只要今晚給口飯、給個眠;父女終於吃上了來馬祖後的第一餐,而這一頓裹腹,卻是劉家的良善母者,先自願讓出自己的那一份,然後全家人減量,分給苦命的落魄人,才可得的。妳的依爹看在眼中—這是個跟自己一樣窮苦,卻積善的人家。
 黎明的霧氣未褪,一夜未眠的異鄉客已起身,站在珠螺澳口眺望遠方:待會兒就央求他們吧,如果真有緣,他們自會答應的。
 而妳,同樣徹夜輾轉難眠—這戶人家會留下我嗎?還是會跟依爹回福州?
 其實,走了一天仍尋不到人家的妳,心底曾暗暗一絲絲的奢望過:不如就此回福州吧,我寧願一天只吃一餐,省下的留給依弟吃,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永遠留在家裡?
 雖然故做勇敢自願代替弟弟被送養,但畢竟只是個小女生,妳對未知的童養媳命運,仍然惶恐著。黎明破曉前,終於帶淚進入夢鄉。半夢半醒間,妳和依爹回到了老家,所有的弟弟們都高興地跑出來迎接。
只是,天亮了,夢—得醒。
「我們是很想留下你的閨女,只是我們自己家裡也不是有餘的厝底,拿不出什麼大錢來……」劉家長者老實的說。童養媳大都自女嬰或幼童時就抱來養,就是為了省下早期傳統馬祖社會可觀的聘金,劉家也有意讓兒子討個童養媳,但眼前這女娃只大年方十一的劉家兒子一歲,不出幾年就可圓房,恐怕要價會很高吧。
什麼大錢?我不是賣女兒……落魄的異鄉客心一揪,差點脫口而出。
妳,屏息等待結果。
「我們零星兼種了些鴉片,不過收成不是很好,先前賣給了鴉片館換米糧,現在也只剩二、三兩,不知可不可以用這三兩鴉片來抵……?」劉家長者打開一只木盒,那是鴉片。
 妳眼睜睜地看著依爹嘆了口氣後,收下了那三兩鴉片,然後轉身與妳交代些要懂得盡本分與知分寸的叮嚀,不等用完早膳,堅持不用妳到碼頭送行,便離開。
而七十年前,年方十二的妳,明明仍稚氣卻故做可挑重擔的妳,始終沒讓滾在眼眶內的淚珠,流下來。
 油麻菜籽
 三兩鴉片,究竟價值多少銀兩?
 妳約莫只記得,那天以後,再沒有如夢境—和依爹一起回到海另一邊、有弟弟們與依媽高興出來迎接的老家。
來馬祖後,妳才知道自己身為「童養媳」,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心思巧慧的妳,發現有女兒的在地人家並不多,縱有女兒,也多僅一人,鮮少有姊妹。原來,農獲不利、以海營生的馬祖,需要的是可與海與天搏鬥的男丁,誰家的男丁人力多,往往就是財富與地方勢力的象徵,所以幾乎家家都急添男丁。如果生下的是女娃,有能力者,尚能勉強養之,如果是食指浩繁或家貧—則女娃的命運不是送人當童養媳,不然就是趁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被丟到澳外偏遠的海角……。
 妳一想到那些來不及長大的女娃,竟也不覺自己有什麼悲嘆命運的權利了。於是妳認命認分地恪守依爹臨去之前的叮囑—盡本分與知分寸。每天上山撿拾薪柴、挑水、灑掃庭院、種菜、忙灶底事、縫補魚網、醃製來年老酒、紅糟等,妳努力地做盡所有童養媳做的事、過著跟其他馬祖女人同樣的生活。
只是,世事似乎越來越難懂了。在老家時,福州歷經兩次淪陷,不過那是被日本鬼子給占領,日子也苦,但是百姓私下還都能同仇敵愾的忍耐度日子。但是,現在妳卻困惑了,明明是抗戰勝利,該過好日子的時候,卻聽說變成自己人打自己人?
 四年後,在蝦皮魚汛將至的中秋,珠螺澳的鄉親購置漁具,正準備大豐收時,妳看到來了一批批從沒見過的軍人。「馬祖守備區」這個歷史名詞出現,才知大陸整個失守了,這些操南腔北調的軍人,跟妳一樣—回不去老家了。
於是只能在想娘家時,偷偷到澳口、山上,向海的彼端、找出老家的方向—狠狠思念個夠。
 生活,越發艱辛了。早在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日最後一批撤退的國軍—第七十四軍狼狽撤退到南竿後,軍需不足,取之民間,導致很多尚有財力的營生大戶偷偷逃回大陸去後,南竿,或者該說是整個馬祖—就只剩下窮人了。
 妳,早過慣窮苦的日子,不然也不會被送養到這裡當童養媳,於是妳努力地設法能為劉家的生計幫上些什麼。放眼望去一洗如貧的馬祖,只剩與妳同樣有老家歸不得的軍人和坐困孤島的老百姓—唇齒相依了。
 長官?不要哭啦!
 「可不可以請妳幫我將它磨成豆漿?」
 要不是歷經連年戰禍,對有槍桿子的軍人產生畏懼,妳實在不願與眼前這個說著勉強聽還聽不懂的腔調,得靠一旁懂福州話的其他阿兵哥來翻譯的軍人有什麼接觸。
 軍人手裡拿著一只已開封的鐵罐頭,裡面裝著黃豆,原來是軍中的配糧。妳自來馬祖後就沒有看過黃豆了,嚴格說起來,在老家恐怕也不曾吃過黃豆製品。那是個通貨膨脹的亂世,原本普通的尋常東西都成天物。從大陸淪陷,兩岸封鎖,馬祖成了前線戰地,民生物資極度缺乏也昂貴,當地本就不產黃豆,根本看不到豆類製品,百姓家裡的石磨多是用來磨米的,豆漿是北方才常見的食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