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門當兵時,走路是兵家常事,早就練成一雙飛毛腿,尤其在小金任何一個角落,只要跑步十五分鐘之內就可以到達海邊,所以去九宮碼頭搭船,從龍蟠山經湖下越過八二三砲戰紀念碑再上坡去九宮,二十分鐘之內即可抵達,要是有機緣搭車,那絕對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例如演習,陪科長去金西當裁判,我對於那些路線很模糊,對陣地僅一面之緣,但是船一靠水頭就有吉普車來載我們,我手拎科長的皮箱,如跟班的秘書去見習,後來又到太湖的二士校,到處是草綠色的軍卡車和吉普車,見到烈嶼師的弟兄在二士校幹訓班被操練,這批未來的班長的確是要有鋼鐵般的意志力,半夜仍要默寫通過許多法則才能就寢,他們見到我這一同師的文書倍感親切,只可惜我不是來勞軍,倒是一位可以傾吐的對象,聽他們發發牢騷可以。
在小金青岐初站衛兵時,連隊離營部有一段路,離大門一百公尺的小路上常見營長或營輔導長坐車出去,菜鳥不知,根本未行禮,被糾正以後,我說:「那麼遠也要敬禮喊××好,也看不清楚是誰?」班長說:「你眼睛就是要放亮,問好要大聲,否則上面又要釘下來!」當時那種機會不多,自此就更加小心行事了。
我改建制到司令部當文書之後,搭吉普車的機會增加不少,陳少校去督導情報,找我去當記錄員,我第一回把小金門各營連瀏覽一遍,似乎少見民眾,因為營區多在村郊,少見聚落,自然觸目所及都是綠色的了。
孔中尉夜間去督導找我當記錄,當時小金沒有路燈,一路上只見車燈照亮前方,後方都是闃黑的世界,車上只有三人,沿途幾乎沒有會車,若不說話還真森寂!孔中尉年齡和我們相當,彼此想法相近,在車上話家常,到達各營連督導傳遞任務,只有駕駛兵熟悉路況,有些偏遠的連隊路況真差,石頭路彈跳得厲害,屁股時常離座。
後來我終於相信吉普車翻車事件,某夜只有孔中尉一人和駕駛兵阿明去查哨,吉普車於深夜時在一處轉彎的山坡地翻落谷地,孔中尉的手因而骨折,阿明沒事,第二日就被換掉,他說他見到白影飄飛的鬼,我寧可相信那是他深夜恍惚狀態之下的幻影,無論如何仍有些毛骨悚然呢!在靜寂的夜晚我也曾獨自一人駛過村道,駕駛兵和軍官的查哨,皆以疲憊之姿告別凌晨,必然精神恍惚,他們通常在天亮以前回來,第二日得以補休,孔中尉返台休養好一陣子才歸建。
我有時會在假日回青岐的原單位探視朋友們,有一種「衣錦榮歸」的錯覺,其實我大多懷著平常心,但連上的朋友大致看得起我,所以有位士官長因為喝酒被憲兵登記,在某夜打電話來師部請我幫忙,請憲兵排長銷過,我說:「我才不過是一個文書而已,權力沒那麼大,我也和那排長不熟。」他由請求轉而不悅,就撂下一句:「不幫忙就算了,我找別人!」後來我得到的消息是,他被送到湖下的禁閉室處分,我真的幫不上忙。
我回舊連上真有回家的感覺,那是一種「自我催眠」似的想法,也沒有慈母的擁抱,倒是有幾位好弟兄相迎如兄弟。我常由八達樓子走到南塘,再經楊厝那條山路小捷徑到陵水湖,行過浯江畜牧場(今之水上堡)回青岐連隊。有個下午我順著陵水湖畔的車轍道漫步行走,準備如此經由上庫走回西宅再回龍蟠山,身旁有一輛吉普車停下來,長官喊著:「你是哪單位的,要不要載你一程?」我說自己是師部文書,正要回山上,原來他是政戰主任,真順路!主任即將輪調回台灣,正坐車最後巡禮烈嶼一周,我就在車上聽他回憶在小金這段日子以來的體會感受。
想不到民國八十五年,我回台北師大修研究所課程,看到軍訓室主任教官的名字正熟悉,就是當年小金門的主任,我帶了一本著作「我的金門歲月」贈他並再感謝他曾在陵水湖畔載我一程,二人如他鄉遇故知般的親切。
有歡笑也有感傷,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狄花秋瑟瑟」讓我真心體會送別的感傷,在一個秋末清晨,我的科長要輪調返台,我們三位文書就在司令部大門送行,他坐上吉普車即將離去,阿斌送給科長一支刻有三位文書姓名的鋼筆,他感謝我們的付出和貢獻,大家一一握手話別,汽車啟動離去,那天真有不少惆悵。
後來是我們連長退伍,一大早甯排長就集合好隊伍,大夥走向九宮碼頭等候,我們走麒麟山附近小路,一行二十多人像郊遊一般的孩童心情,不時談笑,排長也不時糾正大家安靜,走到大馬路才肅然前進,我們先到,不一會兒連長搭乘吉普車來了,他走下車,臉色戚然和每位弟兄沉重的握手,我們目送他坐船過大金。我想只有師部連的連長退休才有這般風光吧!九宮儘是來去的過客,每個軍人都有退伍的時候。
我退伍返台後就少見吉普車了,台灣的部隊將領多坐轎車,吉普車漸成古董,也許他日只有在戰爭博物館才能見到,它那種權威形象已逐漸泯滅,我有一個親切的記憶,某回由大金回小金,出九宮碼頭,三科科長的座車來了,他慈悲的招呼我們幾位文書搭車,冬天的傍晚,通風的小車冷颼颼的黃昏風吹進車裡,即使後座擠了四人,卻也奇冷無比,但那趟路程心中也無限溫暖。
吉普情緣/牧野
- 2013-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