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已經事先訂位，所以我們用餐的位置靠窗；整排的落地窗，三十六樓層高，視野極佳，正好一攬遠處的海灣，狹長的沙洲，沙洲內的港埠，以及右側方海岸山脈的餘緒所合抱出來的山海港的美景。
如果運氣夠好，夕陽西下時出大景，海灣那邊燃起火燒雲，那麼由這片觀景窗望出去的景緻將會更壯觀。但是，因為低氣壓環流的影響，這一天城裡一直有雨，細細的雨，滴滴答答地下，因此抹平窗外的景物，刷淡原來該有的顏色，像一張浸水的水彩畫。只有碼頭內已經向晚的燈火突破雨霧的重圍，在暮色中點綴些許的溫暖。
「這間飯店是城裡觀賞夕陽的最佳位置。」我向這次餐會的主角L夫婦說明，「前些年我大姊一家人來南部跨年時也是住在這裡。」
L夫婦是北部人，每隔一兩年便會南下恭請神龜，拜訪客戶，或是探視我們這群已經寥寥可數的朋友。L婦是我初出社會工作時的同事，那時她仍是單身，如今已經育有兩女，老大已經上大學。中午時我接到她的電話，這次說是來看大陸那邊過來的中醫，想要調養身體。
「不過，最近人潮都已經移往北城，」S婦環視餐廳四周，把話截過去，壓低聲音說，「像巨蛋附近的buffet都要半個月前預訂才有位置。」
S婦和這座城市的淵源比我深，幾乎可以算是原生土長，不像我遷來這座城市的歷史只有十九年，只能勉強算是半個在地人。因為L婦，我才認識S婦，她們兩人是中學同學，聽說剛結識時還彼此看不順眼，後來不打不相識。
「不是說附近新開了兩個號稱全國最大的夜市，沒有幫助嗎？」L婦不解地問。
或許等到港邊的音樂廳動工，貿易中心啟用，或是黃色「小」鴨移駐腳下的港埠時可以再掀一波榮景吧，當我這麼想，還沒來得及開口時，一位身材高挑，英挺帥氣的年輕人坐進我對面的空位。他是S婦的長子，剛下班，從市政府那邊繞過來，小學六年級父母親離婚時我見過他一次，沒想到一晃眼已經在服替代役。從我認識S婦以來，她的家庭工作一直不太順利，現在子女已經成人，最近還轉換到一所大學擔任舍監的工作，想來此後的生活應該不會再有太大的波瀾。
S婦讓兒子先去取菜，於是我們這群已經半舊不新的「長輩」也起身，再來一輪新食。這一夜，餐廳推出「燒烤之夜」的活動，不過只有兩成座的客人，即便不是假日也嫌冷清了些。因為牙痛的關係，能吃的食物不多，這夜的主力燒烤我是一介不取，只能儘量選取一些鬆軟的食物，還有粥湯、飲料和甜點。
回座時S公子已經掃回三盤的食物，其中一盤滿滿是十五公分長的炸蝦。「還好有年輕人幫我們撈本。」L君笑著說，同時放下右手的壽司盤，和左手的手卷立座。
L君體貼地遞給我一卷海苔手卷，卻之不恭我勉強接下，挑去暗藏在苜蓿芽菜裡的一隻清蒸蝦。大夥兒坐定後又開始一邊吃喝，天南地北聊起來，我見S公子的表情有些無趣，於是問他在公家機關服役的心得，果然引來一堆有關官僚系統的抱怨；為了平衡他的心態，我提醒他也有認真做事的公務員。「也是啦！」他說。
L君已經做了一輩子的公務員，經手的業務又是攸關市民切身的利益，所以難免有些糾紛和爭議。於是我轉頭問他：「最近工作還好吧？」
「半年前…，已經退休。」L君忸怩地說，畢竟他的年齡應該是剛過五十，比L婦還要小個幾歲，退休似乎嫌早了一些。
想起前些年L君曾經因為工作惹上無妄的官司，我因此衝口而出：「早些退了也好，免得到時候退不了，還可能上法院。」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但是沒想到反而引來眾人的哄堂大笑，因此遮掩我的尷尬，看來他們是聯想到別的事情上了。斜視L先生，他也似乎不以為意，我因此稍稍減輕心中的抱歉。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轉向S公子，詢問有關替代役的申請條件。望著S公子侃侃而談的神情，我想起S君。因為S婦的關係，以前見過S君幾次，如今重疊父子兩人的頭像，果然十分相似。當我向S婦提出我的看法時，S婦立即嗤之以鼻予以否認，這時S公子可能因為還需要回管理中心打卡，所以先行離席。
「所以，你和S先生還有聯絡？」我問S婦。
「是啊，為了贍養費，見了面還是吵。」S婦看似忿忿不平地回答。想起S婦剛離婚時在電話裡向我的哭訴，還有L婦轉述S夫婦兩人的恩怨情仇，我暗自嘆一口氣，看來他們兩人的宿緣仍是糾纏，未了。
已經忘了，是誰問起S公子退伍後的打算，「他老爸就想讓他上船，也不想想自己的兒子怕水。為了這件事，我還問過仙姑，連仙姑都說要避，萬萬不可。」S婦一如往常尖聲高亢地說，「就我看，我認為他就適合往設計方面發展。以前他在學校時就和班上同學合資，設計過一些潮T，拿出去賣銷路還好得不得了呢。」
去年吧， HBO曾經播出一季自製的影集，描述年輕人設計潮T和牛仔褲，在紐約奮鬥求生的故事，我本來想推薦給S婦，但是因為沒法插話，所以作罷。
「我這個老同學啊，一輩子就是好強，可是總爭不過一個命字。」L婦在S婦返回學校宿舍後這麼說，「就連幫女兒找個暑期工讀，女兒還問，別人家的子女都可以去玩，為什麼我要工作。所以，我看她啊，要享清福大概還要一段時間。」
認識L婦以來，我明白她也是一樣的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我笑著問：「你那邊的生意最近怎麼樣？」當初我離開我們一起共事的公司一年後，她也跟著離職，接著設立自己的公司，並且找我掛名，湊個股東人數，轉眼間又是近二十年。
L婦搖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景氣不好，好在還有一些老客戶幫忙，撐著，勉強湊和罷了。」話題一轉，她接著問，「網路上賣東西這方面你熟不熟？」
我知道L夫婦兩人的電腦能力不佳，因此我向他們慢慢說明網路拍賣，和租用伺服器設立B to C網站之間的差別。原來L婦手上有一些過時的幼兒服飾和郵票想要銷售，於是我建議他們讓自己的子女幫忙，直接上網拍賣就算了，不要秏費自己的心力，這方面年輕人比我們在行多了。
就在我們討論時，服務員過來提醒，已經準備停止供餐，於是我們收拾好隨身物品，起身打算離去。化妝室裡，我問L君：「退休後有什麼打算？」
「先養好身體，再看看吧。」L君故作輕鬆地說。
我知道，L君的個性溫和，但是遇事容易多慮緊張，因此腸胃一直不好，曾經嚴重到醫院掛急診。或許吧，明哲保身，早些退休也好。等到L婦也從化妝室出來，我們準備下樓。
還沒走到電梯，途經側廳的酒吧，L婦看見門口的告示，說是現時此刻裡頭有歌手駐唱，L婦很有興趣，想要進去續攤。但是怕他們破費，時間也晚了，所以我故意說：「別進去了，她唱得還沒我好呢。」於是我們相視而笑，同時想起以前在KTV的包廂裡折磨彼此的情形。我們返身，步入電梯，轉進地下室的停車場。
車行街市鬧區，燈火一如白晝的明亮，但或許是已經降下一天的雨，感覺有些落寞，沒有預期中該有的輝煌。這一夜，幾位半老的朋友，難得一聚，所談無關乎年輕時曾經意氣風發的風花雪月，一點一滴總是離不開生老病死、工作家庭、子女管教等等日常瑣事，或是已經逝去的種種，即便還是感覺隱隱約約的不安在暗處窺伺，但是它們暫時都隨著雨水，流進蜿蜒城市的大河裡。
無關乎風花雪月／敖古仁
- 2013-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