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一個禮拜,白天操持家務時她倒是覺得精神還好,沒什麼異樣;一洗完晚飯的髒碗盤,她便開始頭疼,不舒服,尤其是眼睛酸得厲害,摸摸前額還有些發燙,因此非得犧牲晚間的偶像劇,提早上床休息不可。奇怪的是,一夜好眠以後,又是頭好壯壯,仿若無事人一般。
就這麼日夜好壞循環,搞得她心神有些不寧,也不知道該不該去找醫生。讓台生幫忙拿個主意,台生還是那副敷衍的態度,嘴裡說過兩天再看看,目光不離那落千年不變的報紙舊聞。撥電話給隔座山脈的家仁和家欣,他們兄妹倆分別關心幾句,便說要忙小孫子的功課或是家事去了。
所以,她的頭疼就這麼放任,拖著,直到2011年11月11日11點11分。連著十個「11」,昨天的電視新聞說,可能發生神奇的事情。本來她也不信,但是聽到那麼多人拿這件事開玩笑以後,她反而希望真的發生一些怪事。結果到了確實的鐘點,什麼事也沒有,倒是躲了很久的陽光稍稍現身,因此減消她有些沮喪的心情。
下午,午睡醒來,雨還下著。百無聊賴時,她為自己點上一支梅子花的線香,讓游移的薰香,透出些許溫度,驅走一些霉氣。準備晚飯前的空檔,她給自己沖上一壺花果茶,不加糖,先倒出一杯,煨著燙嘴的骨瓷杯,呵著冉冉的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啜飲,暖手兼溫心。
她望向窗子底下水霧朦朧的街巷,三三兩兩的小學生似是她孫子的年紀,扛著重重的背包,手臂上還挽了一個提袋,打打鬧鬧踩著水,經過她的鐵窗,踢向街口另一端的安親班。她想,台生現在正在忙些什麼,會是那些人去他的櫃台辦理戶口的遷出,或是移入?
廣播裡的美女DJ說,今年入冬的天氣像四月,總是下雨,細細的雨,一直淋,沒停過。美女還說人浸在雨裡像尾魚,呼吸稀薄的空氣,快溺死了。聽著聽著,背後傳來一聲巨響,嚇了她一跳,原來是父親的遺照從牆上跌了下來;不是地震,是掛繩斷了,碎了滿地的玻璃。
總算發生一件怪事,可以當作話題配著晚飯,和台生聊上兩句,順便再勸勸台生提早兩年退休,回山上開民宿去。她都盤算好了。
童年時,她的爸爸在半山上養雞,平常不上課的時間,她和兄姐總是要幫忙放養這些雞仔。這是她們份內的工作,也是娛樂。
那一年,剛邁入雨季,雞場爆發雞瘟。她的印象是雞場裡一小塊接著一小塊的區域,安靜了,像似夜晚熄燈,一盞接著一盞,暗了。先是從抵抗力最弱的童雞開始,然後是小雞,疫情往上很快地蔓延,最後連最強最壯的雄雞也不支倒地。
等不及最終的,必然的,悲慘的結果,一天清晨,她聽到雞場裡傳來,單調的,「兜!兜!…」的聲音。她急忙掀開被子趕到雞場,原來是父親,正在將一隻隻衰弱的小雞,甩向地上的石頭,雞仔無力的頭頸,觸地一聲,一條已經無力回天的生命就此提前進入輪迴。從那天起,她暗自發誓,以後一定離開這座山,再不養雞。
然後,她在山下的小鎮遇見了正在服役的台生,等到台生退伍後,她們兩人不顧爸爸的反對,一起離開了這座山。爸爸氣極了,要和她斷絕關係,一直到家仁生下來以後才原諒她。
小學入學的第一天,她害怕那些陌生的臉孔,執拗著不肯去上學。後來是爸爸放下手邊的工作,兩手清洗乾淨,牽起她的小手,送她到學校。她還記得,每邁開一步,小手黏著大手,前後晃盪,就像公園裡的鞦韆。她想起,台生就有一雙那樣的厚實的大手掌,那是她對台生的第一印象,遮蔽了兩人諸多背景上的差異。
戀愛時,她是全心全意地投入,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拿整個靈魂,毫無保留,徹底地去愛戀。久了,她也分不清,她是真的愛上那個男人,還是那個正在熱戀的自己。高職畢業的那一年,她失戀了,她哭著跟爸爸說,她再也沒法戀愛了,以後就讓她守著爸媽,一家人互相依偎取暖就好了。那時爸爸慈愛地安慰她,那是因為她還沒遇到一個比自己還重要的男人,碰到了她又會開始深陷,無法自拔。
爸爸說對了,所以她離開了爸爸的山,和台生來到現在生活的城市。婚後,台生先在文理補習理當導師,後來考上了普考,到了戶政事務所,但是一直升不上去,直到現在。在她懷家欣的時候,台生被同事倒會,使得購屋的計畫往後又拖了十年。
她住屋的斜對面是一排四樓層的透天厝,連著三棟都沒人住,空在那裡好像也沒人管。不知道什麼時候,中間一棟,騎廊的柱子上貼了一張黃底紅字的法拍屋的告示。她記得,那棟樓的老屋主做人還不錯,蠻和善的,日常偶遇,點頭打招呼也就是這樣子了,沒有深交。忘了那一天,鐵門拉上以後再也沒打開過。沒想到,如今那棟厝落得拍賣的命運,像戲裡色衰的棄婦。
從此,每天下午,或是吃完晚飯後總有人來看屋,不是騎車便是開車,只有少數人是走路過來的。因為不能入內,所以來看屋的人常常會向她打聽屋況,她一向不關心鄰里的瑣事,所以能提供的八卦很少。久了,煩了,索性不再應答。
週末午夜,對面的屋子傳來喧鬧聲,吵得連一向好眠的台生都醒了過來,但是,即使拉長耳朵也聽不清楚對面的人到底說些什麼。隔天一早,她在擦拭客廳的木地板時聽到鞭炮聲,開窗一望才發現,原來是法拍屋的隔壁棟嫁女兒。她心裡暗自納悶,什麼時候那裡又有人住了?中午以後,一切又沈靜下來,回復原來的安寧。她注意了幾天,那棟房子的確又空了下來,彷彿前日的婚嫁喜慶不過是泡影。法拍屋的招貼還在,看屋的人不時還會過來,一切都沒變。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一篇報導,人們大量撿拾海灘的貝殼,所以有些手腳比較慢的寄居蟹,現在都是駝著塑膠瓶蓋當他們的家。她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回頭問正在看電視新聞的台生:「我們的房貸是不是差不多快繳清了?」
跟了台生以後,她一直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生兒育女,灑掃持家,生活就是這麼平淡,無憂亦無懼,也沒有太多的高潮起伏。家欣嫁了以後,她清閒了好一陣子。接著幫家仁帶了三年的長孫,等孫子可以上幼稚園時才又送還家仁。
她有很強的自制力,不論外界環境如何改變,她的生活作息總是差不多的,這是她相當自豪的優點。她喜歡在早上處理完所有的家事,午睡一下,利用準備晚餐前的空閒,泡茶薰香聽音樂,看書或雜誌。
台生寵她,縱容她從第一期的皇冠雜誌開始訂閱,直到現在,近七百本,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雙人床下的收納櫃裡。那天下午,她翻著當期雜誌,收音機裡的歌聲牽引她的注意,從一個個方塊字飛進串串的音線。那是一首原住民的歌曲,蒼茫渾厚的男聲吟唱,她不明白歌詞的意思,但是心底有些角落卻被觸動了。
兩個禮拜以後,家欣寄來收錄那首歌曲的CD。她將唱片放進唱機,才發現唱機壞了,啞了。所以,她只好就著斜射進來的陽光,讀起CD裡的說明文字。原來那是一首排灣族的古曲,吟唱原住民對祖靈的懷思,就像古藤緊緊攀附老樹,歌名「來甦」。
她開始懷疑,她的生活裡可能錯過了什麼。
過完農曆春節,她望著台生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直到赤裸著上身,腆出圓圓一圈的肚腩;吃完月餅,烤完肉,衣服再一件件地添上,讓自己腫成一隻老胖熊。所謂的一年,不就是這樣的循環。
除夕時,家仁帶著太太和兩個孫子回家來圍爐。初一早上,全家人到廟裡祁福點光明燈。當媳婦忙著追趕到處亂跑的孫子時,她注意到家仁望著廟牆上一幅壁畫出神,於是她走過去湊熱鬧。
壁畫上有三人,兩位長髯的老者坐在樹下對弈,一位中年人側立,斜眼觀戰,右上角寫了「王質爛柯」四個黑字。她問家仁,畫上是什麼意思?家仁若有所思地回答,王質上山砍柴,遇見仙人下棋,好奇看了一下,想要回家時才發現帶來的斧頭木柄已經腐爛,返抵家門時才發現,人事已非,轉眼間竟是過去四五十年。
初二下午,家欣一家人也來了,一進門就抱怨路上大塞車。終於,全家團圓,只是爸媽也都不在了,她讓一家人給祖先上香。這一晚,她和台生都睡得很好。
雨季又來了,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時,雨稍停,天色卻是異常地清明,夕陽為街屋染上一層紅彩。當紫紅的霞光疾速褪盡,又開始下起雨;先是綿綿細細的雨,然後雨粒越來越粗,終於變成滂沱大雨。隔天一早,天晴,她覺得神清氣爽。
台生出門上班時,她遞傘給台生,笑著說:「其實,好天氣一向都在,只是有時候讓雨遮住了,不過傘還是帶著,保險些。」
浮生一瞬/敖古仁
- 2014-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