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年紀的人總是覺得，早先兒時，過年的時候比較有些年味，不像現在，淡了。
什麼是「年味」？一掀竹蒸籠就聞到了。
彼時不時興購買現成的年糕，總是在除夕前兩天，母親採買白糯米，用水桶提到街巷口，讓店家幫忙碾成糯米漿，套上棉布袋，在長板凳上重壓，濾掉水分，做成糯米糰，調味，蒸煮成各式糕點。所以當空氣中飄散出左鄰右舍蒸年糕的甜糖香，或是發糕、蘿蔔糕時，差不多年就到了。
望著白絲緞一樣的米漿從漏口汨汨流出時，我彷彿可以觸摸到那一陣陣遊移不定的春光。
不過，因為年節的糕餅糖果以及平日難以得食的魚肉實在太多，所以裹上雞蛋麵糊油炸的甜年糕純粹應景，始終不獲家人的青睞，放入冰箱，凍成冰磚，可以吃上兩、三個月。家人抱怨時，母親笑著說：「這算什麼，老家鄉沒有冰箱，風乾年糕，還可以墊老祖母的床腳呢，一放，起碼吃到端午。」
事實上，年味早在大魚大肉上桌前就已經開始了，那是新衣新鞋的味道。那些年，平日是不買新衣的，總得等到過年，如果那一年家裡的經濟好一些，年前兩個禮拜就可以進到「城內」採購，不然就拖到除夕當晚的批發商場，更不濟就什麼都沒有了。那時大人口中的「城內」是指前朝遺下，經過日本人刻意的規劃，早已經沒有城牆圍繞，彼時北城最熱鬧的地方。
通常等不及大年初一，除夕當天便要開始穿新衣。新衣早已洗淨，經過日光曝曬，有股淡淡的肥皂香，穿衣前，母親總要再三催請，好歹先洗個澡，去除一年來霉氣。
除夕前幾天，經濟比較寬裕又富生意頭腦的鄰居玩伴，總會相邀到後火車站，批來一些「抽糖仔」的零嘴，當起臨時的「柑仔店」。大概是五毛錢吧，抽一張牌，決定你今年的運氣是一仙「儒俠史艷文」的「尪仔仙」，抑或只是一條紅不拉嘰的檨仔乾。通常大人見了也不好說些什麼，因為新春期間只能好話，不可以咒罵別人。這段時間，所有的道德教條和束縛也幾乎全部同步放假，就算不小心打碎碗盤也只是一句，碎碎平安，輕輕帶過。
聽說，有人靠著「抽糖仔」，一個年過下來可以賺得上千元，不過就我所知，我的鄰居都沒有這樣的本事和運氣，最終還是央求自家人贊助消費，不賠錢就不錯了。所以，過年真正的「收入」還是得靠紅包、壓歲錢。有些書，愛說錢有銅臭，但是當嶄新的紙鈔從紅包的封口徐徐地抽出來時，你真的可以嗅到那股很難形容的紙墨香。只有在此時，我真的很羨慕那些家大業大的鄰居同學和朋友。
當然，多數的壓歲錢最後還是流入父母的手裡，變成下個學期的學費，不過，終究還有少許的肉屑殘羹，聊以慰藉羞澀的口袋，歡度長長的一個春假。那時候，母親常說：「過年啊，一直要到鬧完元宵才算數！」
所以，大年初一「開正」，吃完甜甜香香，又有些膩人的桂圓糯米粥後，我便展開屬於自己的「走春」行程。那些年，我總是相約庄尾年齡相仿的鄰居，一起步行到西門町的今百貨公司，直到中午肚腹又開始不安份時才返家。究竟那幾個小時做了什麼，或是玩些什麼，現在已經不復記憶。
新年的遊戲，對我們這群毛孩子來說，最重要的是聚在一起放鞭炮。那時流行的鞭炮是甩炮、水鴛鴦、沖天炮和大龍炮。甩炮小小幾顆，握在手裡，冷不防摔在水泥地上，發出爆裂聲，或許可以嚇人一跳，但是聲光效果實在不怎麼可觀。水鴛鴦稍好些，點燃一根，捏在手裡，對準目標，趁著未爆之前快扔，轟出一聲爆響，蠻刺激地，尤其是我們將玩家分成兩隊，互相轟炸時更好玩。一把沖天炮插在空汽水瓶裡，用香一一點燃引線，望著它們逐一射向天穹，炸出一樹樹的煙花，當時的我，真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相信最終會有屬於自己，15分鐘的璀璨。不過，那時我最喜歡大龍炮，因為它噴出的花火最久，最明亮，遠非女生們玩的仙女棒所能比擬，尤其當大龍炮最後爆炸的那一聲巨響更是懾人，只是大龍炮價昂，那是大一點的孩子玩的鞭炮。
放完爆竹，留下一地紙屑，如果是在戶外也罷了，但是假如是在自家的院子，按過年的禁忌又不能動掃帚，害怕把來年的好運掃到戶外，所以，「折衷的法子是，由外往裡掃。」這又是母親說的，這樣便可以把好運掃進自個家裡。
所以，在我的年味裡一定得包含放完鞭炮後留下的滿天的煙塵，以及刺鼻的硫黃味。
當然，最最不能忘懷的是那一年一次的圍爐。滿桌的年菜，那是父母親盡其所能，忙了好幾天的成果。魚，只是擺著好看不能吃，得連頭帶尾整盤再請回冰箱，免得破壞明年的好兆頭。長年菜味苦，大家都不愛，也是應景。所以，真正的重頭戲是寒天裡那一鍋咕嚕咕嚕熱得冒泡的火鍋，以及圍繞著火鍋一盤又一盤，多得連大桌都擺不進，得再貼一兩張小茶几，各色各樣蒸煮炒炸的葷素食。
一家人團圓，圍著近日才又復出市場，必須填加木炭保溫的銅鐵爐，往滾燙的高湯裡涮進一片片切薄的五花肉，沾上厚厚一層另外調味的沙茶醬，這就是「圍爐」。那時，沒有各色冷凍火鍋料可供選擇，最多就是各色丸子，以及桌邊現成的雞鴨海鮮，以及專為火鍋準備的凍豆腐粉絲和生蔬。那時，不時興烤肉，更不會到餐廳外食吃年夜飯，因為所有的餐廳員工也要回家團圓，所以全部打烊，當然更不會到國外旅遊「避年」。
吃完年夜飯，依次領完紅包，泡茶吃點心，觀賞電視裡，說是特別，可是又不真的看不出和往年有什麼不同的綜藝節目。全家人聊聊天，等待午時剛過，仿如現在的跨年倒數，滿天震響此起彼落的鞭炮響。守歲，祝禱父母長輩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年歲增長，環境更迭，當收送的紅帖漸次替轉為白帖時，終於明白，只要向不方便走春互道恭喜的親朋，打個電話，傳封簡訊，甚或只是在自己的部落格或是臉書，貼上「新年快樂！」，就有年味。
不論身在何處，只要一家人身心健康，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和樂融融，開開心心，團聚圍爐，所謂的「年味」就在那裡，濃濃地。
年味，淡了？／敖古仁
- 2014-0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