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正在寫毛筆字的老者，筆蘸墨汁，將字寫在裁成四開的舊報紙上。
老者寫字，從未臨摩碑帖，他只是書寫心中即時所思所想，抑或就看看報紙上舊聞的大標題，廣告圖文，順手寫下感想；字體呢，顏歐柳趙不拘，反正都是童稚時戒尺下逼出來的產出，早忘了，也不想再記起。
他將寫滿大小字的報紙，揉成一團，小皮球一樣的大小，扔在地上，寫一張扔一張，通常一個下午寫下來，老者飯廳的地上便會生出十幾個這樣的小皮球。有時候，老者望著地上的紙團，便會想起以前母親織毛衣時，線頭另一端的毛線球，思想到這一層，老者便會產生一股衝動，想要撿起地上的紙團，一個個用縫衣繩穿成一串，像是經年掛在老家門楣上的那一串，風乾的紅辣椒。
終究，老者只是這麼幻想而已，地上的紙團，小皮球，毛線球，或是紅辣椒也罷，始終沒能烹煮成老者心中那一碗加辣夠味的雞湯麵。
「出門走走」，簡單四個字，是老者在他退休後，妻子過世前，吃完晚飯，不想面對紛擾的電視新聞，規律作息下出外散步時的一句交代罷了。說的人已經無心，聽的人，「哦」的一聲也可能只是下意識的反射動作而已。
退休前，老者的生活就已經十分規律，總是起床，上課，批改學生作業，下課，回家，吃飯，散步，睡覺；退休後的生活依舊如此，只是「上課，批改學生作業」的時間改成讀報，讀小說，或者睡個午覺。如此生活，像是水源穩定涓涓細流的野溪，或許流得緩，兩邊的河岸也沒有傲人的風景，但是依循既定的水道，那條溪一直在流，不間斷，就算偶遇山上滾下巨大的卵石，暫時干擾水流，攪渾原本清澈的溪水，但是野溪啊！終究還是繼續流動，從不懈怠。或許那就是野溪的宿命，除非變成老者睡夢中的伏流，讓溪水鑽進地下，河床變成沙洲，再不見曾經映照月光的水面，野溪才算斷滅，不然舊厝後頭那條小溪，一直都在夢裡嗚咽，直到現在。
「究竟她是怎麼死的？不就是例行的出門買菜嗎？怎麼會來到火車站呢？」開始時，老者還經常這麼問，後來，漸漸地他不再折磨自己，只是「出門走走」的時間改到下午，可能是睡一會兒午覺以後，走到離家不遠，正確來說是七分鐘腳程的火車站，站裡的第二月台，北上第五節列車停靠的地方，黃線後面的休息椅上，望著妻子差點墜下月台的地方。
警方表示，依據救護車上的急救員轉述站長從目擊的旅客那裡得來的說法：「那時，本站發車的自強號已經停靠，但是距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早到的旅客都已經上車，所以站在車門附近、一直沒有上車，可是也未曾離去的婦人特別引人注意。婦人的表情焦灼，不時回頭，望向從空中廊道下到月台的樓梯口，像是等人，可是有時又怔怔望著車廂裡的空車位，眼神有些空洞，又帶點迷惘，也可能是在尋人吧！（這樣的說法不是有些矛盾嗎？再者，怎麼有人能夠觀察得這麼仔細？除非是調出監視錄影帶，做個事後諸葛才會這麼清楚吧！）總之，婦人既未上車，也沒有離開月台，一直等到火車離站，她都還停留在原地，臉色蒼白，等到火車遠去，她才身子一軟，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摔落月台。還好，旁邊有遲到的旅客，一把攙起她，才沒釀成更大的意外。」
不過，老者的妻子抵達醫院前已經停止心跳，醫生判定死因為「心肌梗塞猝死」；因為沒有他殺或自殺的嫌疑，警方以「意外死亡」結案，未再進一步調查。老者對醫生和警方的處置並未提出異議，只是他不明白，妻子昏倒的月台上怎麼不見妻子平常使用的菜籃車，即使家裡翻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未解的疑問是，究竟妻子是怎麼通過月台的剪票口？警方整理妻子的遺物時，在她的零錢包裡找到了身份證、健保卡及金融卡、還有一張過期的火車票，所以妻子並未換證，也沒有買月台票。那張過期，但是並未使用過的火車票，「預計」發車時間是五年前，老者退休那一年的秋天，自強號，終點站「台北」。
警方因為找不到手機，一度懷疑有人藉機竊取路倒婦人的財物，經過老者的解釋，這才勉強接受「沒有手機也可以生存在這個網路社會」的事實。
火車站的北上月台，老者一坐或許就是一個下午，等到傍晚時分才起身，返回原來的剪票口，將手中的號碼紙條遞還收票員。起初收票員還不相信有人這麼悠閒，可以如此消磨時間，來回幾次以後，收票員才慢慢說服自己，原來生命也是可以這麼無所謂地消費。
通常，老者總是坐在月台上相同的位置，望著各式車種，或是素顏或是彩妝的列車，一列又一列，進站又出站。乘客，因著各自的理由上下車廂，進出月台，他們，各色打扮，男女老少，孤獨一人，或是成群結隊，甚或是包下一個車廂的整團旅客都有；其中，或許有人是第一次坐火車，或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車站、這座城市，所以臉上或是肢體的語言總是顯得特別豐富，但是多數人的表情，則彷彿是用相同的模版來塗繪，就是千人一個樣，這樣的面貌或許可以用來遮掩面具底下種種的心情吧！
老者已經遺忘，多久以前就放棄解讀他人心事的欲望，即便職場特別要求他必須擁有這項專長，他也只是虛應了事而已。老者時常懷疑，台上的講師或是底下的學員，是否真的明白所謂的「同理心」不過是一項隨機射靶的行為罷了，再多的訓練也只是多增加一張研習證明書而已。或許，真的存在一個年代，職場的責任比較簡單，生活比較單純吧！至少在大家還沒有餘裕重視休閒生活以前，曾經存在這麼一個斷代，那時的水溝裡還有清水，還有小魚蝦，婚姻大事還可憑藉媒妁之言或相親。那個年代，不論是學生或家長都比較快樂吧！老者這麼想。（待續）
出門走走／敖古仁
- 2015-1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