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走走/敖古仁

  • 2015-10-09
 (續昨)初見那位少婦是在一個午後驟雨的盛夏,雨粗,不過天光仍亮:如常老者靜坐月台,凝望前方雨打地面,水花跳躍的空景。火車,穿越水瀑,緩媛靠站,車門悄聲滑開,「轟」地一聲,老者眼前原本無聊的畫面,煞時讓急忙上下車廂,乘客避雨急奔的人影足聲,切割成無數碎裂的斷片。就在老者心煩意亂時,一團蒼白的鬼影直直往他的方向撞過來,他的身子本能地左右一閃,這才堪堪躲過那位一身素白、驚惶如初生小羊的少婦。老者還來不及開罵,少婦也顧不得髮上正在滴落的雨珠,甚至不管面前坐的人是不是在地人,劈頭就問,「捷運車站怎麼走?」老者對少婦的冒失與無禮有些惱怒,所以直接回話,「不知道。」
 這樣躲雨的小插曲本該過眼就忘,但是老者那一晚,腦中始終抹消不了那位少婦的面容,尤其是那樣茫然不知未來歸向的表情,老者見過,卻早已將那個臉龐遺失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怎麼也搜尋不到原來的出處。那夜,老者從夢中驚醒,這才幡然了悟,那是妻子流產後,醫生告知他們夫婦,他們不可能再有子女時,妻子臉上一閃而過,卻是從此不見的神情。
 隔天,老者的精神不佳,加之戶外陰霾,因此並未出門,他重新翻出妻子的遺物,也不明白自己想找些什麼。事實上,那些什物他在妻子剛過世時已經整理過乙遍,並沒有出奇之物,所以能送能捐,或是燒給亡魂的物件都已經清出,剩下的東西已經不多,說是留作紀念,卻是擺進櫃子放到儲藏室,從此不見天日。畢竟不是念舊的人,老者這麼寬慰自己,可能是生活中的苦樂都不多,平平順順,即便是妻子的意外,或是沒有子嗣這件事,老者都只是視為自己人生之必然,無可避免的坎陷,遇上了跨過便是,多餘的留連回首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再見那位少婦是在兩天後,相同的月台,幾乎同樣的位置,不過少婦並未注意到老者,可能她忘了吧!老者這麼想。少婦還是兩天前的神色和服飾,不過卻是更加憔悴,只見她無神地望著前方,停靠在另一個月台的列車,心思卻不知道留落何處。望著少婦,老者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者也只是錯覺罷了,老者不願多想,所以起身,走向前方的月台邊,左右張望,像是月台上常見,正在等車的旅客。這時,月台一端的播音響起,提醒旅客「南下的列車馬上就要離站,還未上車的乘客請趕快上車」。就在老者慣性地退回安全地帶時,又是一個白影越過他的身旁,老者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少婦,已經衝到月台邊緣,放下肩袋,坐在地上,雙腳已然懸空月台外,手支地面,作勢就要跳下月台。周遭的空氣中似乎有旅客驚呼聲在飄浮,「危險啊,不要跳下去!」聲音傳進老者的耳裡顯得空洞而不真實,但是已經足以激發老者的本能反應。
 老者大步跨前,顧不得禮貌,一把拽住少婦的左臂,叱喝:「你找死啊!」
 「不要管我,我的火車就要開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少婦企圖甩脫被老者抓住的手臂,手指前方正在開動的列車,歇斯底里地哭喊。
 原來是婦人等錯了月台。當戴著大盤帽的站務員趕過來,帶走失控的少婦時,老者環視四周,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一兩人正用手機在錄影,可能是想上傳網路,老者心想,或是賣給電視台吧!老者懶得爭辯隱私權的問題,轉身,快步走向月台的最前方,沒有雨遮,幾條鐵軌聚散離合的地方。
 眺望遠方,沒有煙塵,一片片像是貼緊到藍天黃地上,各式建築參差的色塊,老者一下子分不清,前方,究竟是北上,抑或南下的方向?
 接下來的日子,老者暫停走到火車站月台的習慣,每天只是寫字,越寫越快,卻是字比一字差,而妻子的身影卻是一再重疊到所寫的黑字上。終於,等到耗盡所有庫存的舊報紙,他這才決定,出門走走。
 這次,所謂的「出門」走走,不只是出個大門,騎上自行車、摩托車,或是雙手握住方向盤,往城郊轉個圈就算,老者決定出個遠門,暫離居住的城,方向不拘,反正是環島的火車,轉個一圈,永遠都有機會回到原點。
 等車時,老者想起,好像聽人說過,到了世紀末,人類終將面對,到了百歲高齡可是身體還算健康的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以前為學生開設的生涯規劃課程,或許就不迫切了。
 火車進站,這次老者的身份是乘客,目的不明,站站都可以是起站,抑或終點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