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的花,我都喜歡,但白色的花特別得我鍾愛。
蓮、梔子、水仙、茉莉、小雛菊和野薑花等等,它們素淨雪白的花容,總給我冰清玉潔的感覺。而我對野薑花那份根深蒂固的感情,源自童年。這就是為什麼那天學生送了我一朵野薑花,我要悵望眼濕良久了。
小時候,一直管野薑花叫「蝶花」。外婆家屋前小河畔,漫漫的那一片野薑花,是我邂逅它們的開端。夏日南風起,遠看它們臨水而立,或款款搖曳,或翻飛迷離,像極了輕盈飛舞的蝶兒,直到一天,聽到別人稱它們為「野薑花」,這才好奇地去問外婆。外婆撥開濃濃密密、狹長深綠的枝葉,指著幾株露土而出的根部,說:「瞧!那根不像薑嗎?」我才恍然大悟。
野薑花的特點不僅在根部,它的花萼尤其特別。硬挺堅實的深綠色花萼,層層相疊,真像陀螺,花苞就依著層層開展的形狀叢生密佈,綻放時,高低錯落有致,給人繁花滿溢的飽滿感。而雪白的花瓣,在狹長深綠的葉片襯托下更白、更細緻溫柔。但是,細看起來,那花瓣真是薄如蟬翼,脆如蝶羽,如果不是堅硬厚實的花萼層層相護相撐,生命恐怕要脆弱短暫多了。因此,我常想那特別的花萼,乃是大自然神奇的創作之一。
真正愛上野薑花,是無數清晨的相晤。早期外婆住的村莊,並沒有供應自來水,喝的、洗的,除了用竹管接引山泉外,就靠河水了。那時,大清早的盥洗就在河邊。貪睡的我,總是要表姐妹們三推四拉的才起身,睡眼惺忪的跟去河邊。然而,說也奇怪,一看見河畔的野薑花,睡意竟然全消。看它們帶著晶瑩剔透的露水,在晨曦中昂然微笑,彷彿跟我們輕聲道早安,精神立刻清爽明朗起來。而瀰漫、游離在四周空氣中的香味,遙遠、幽渺而神秘,更令人低迴流連。因此,我總是洗臉洗得最慢的一個,表姊們老笑我沒睡醒,她們那知道我是貪戀那清香、那情境,捨不得走呀!
後來,我去河邊散步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細緻纖弱的花瓣,貪婪地嗅著那芬芳;有時,在竹橋上坐下來,把赤裸的雙腳伸入柔軟沁涼的河水中,和野薑花悄然相對,或傾訴不欲人知的小秘密,或哼唱幾首不成調的兒歌,覺得既孤單又豐富,既傷感又快樂。
就這樣,一種溫柔纖細的情感牽引著我。我覺得和野薑花之間有了默契和了解,甚至覺得這種日久滋生的情愫,是可以天長地久的。
事實上,每當心靈瀕臨枯竭,滋潤我、豐沛我的,就是那條野薑花滿岸的小溪。而回憶時,淚濕眉睫中的朵朵野薑花,使我重拾回童稚的純真和喜樂,更給了我無限的溫存和力量。
童年時,常發現溪畔有被折損摧殘的野薑花;小玩伴們扮家家酒,也喜歡拿它們當「烹調材料」,剁得碎碎的「端上桌」,我在一旁只有難過的份。長大後常想,是不是他們自幼生長在鄉間,自然對俯拾即是的野薑花要淡漠得多。而我,一個偶爾下鄉做客的孩子,不免格外珍惜都市裡難得一見的野薑花吧!夜靜時分,這種輕賤淡視擁有的,只珍惜難求的「人情之常」,仍使我惆悵唏噓。
不管村童對野薑花有過什麼樣的「不平待遇」,年年歲歲,它們依舊從水源一路迤邐著開到下游———雪一樣的白,霧一般的迷濛。行過河畔,感覺自己的心真是透明瑩潔得纖塵不染。那時,我最喜歡外公外婆差我去摘野薑花回來供佛了。我們表兄姐弟們視這份差事為無上的光榮和喜悅呢!當我恭恭敬敬地把一捧野薑花插入典麗的瓷瓶,供在佛前時,心中一片平靜祥和。而對佛教所產生的肅穆、聖潔和崇敬的感覺,也經常和煙霧繚繞中、供在瓷瓶裡的野薑花聯想在一起。
野薑花的氣息不止在河畔、佛堂飄揚,也在我就讀的國小教室裡淺淺淡淡地流漾著。老師規定每天的值日生,要負責帶花來佈置美化教室,花就插入兩面臨窗牆上的六個竹筒裡。鄉下孩子,家裡多的是花,每天帶的應有盡有,雞冠花、大麗花、玫瑰、茉莉、梔子……,不勝枚舉,可是,帶的最多的是野薑花。上課時,陣陣清香伴著朗朗的讀書聲,那情景、那氣氛是多麼令人陶醉啊!
離開故鄉二十多年了,童年玩伴各散西東,村中人事也代有興衰。偶然回去,卻見野薑花仍開得雪白浪漫,彷彿人世間的滄桑都與它們不相干。
午夜夢迴,不禁要問:如何在不可把捉的塵世命運中,學那野薑花,忘情人間,恒堅持那一脈馨香和素淡呢?
河邊的野薑花/天行
- 2016-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