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美術館的西側草坪,展出一個戶外的公共裝置藝術。那個藝術品是一道由竹杆迴旋纏繞而成的走道,開口處是不成比例的甩尾,面向草坪前方的碎石道,我想那是創作者寬厚的擁抱,或是熱情的邀請,希望廣納觀眾,沿著竹道,走進作品的核心。
那個藝術品是洪素珍小姐的創作,標題「咫尺•天涯」,喻意現代人喜歡低頭滑手機,身在咫尺,彼此的心卻是遠在天涯。
上一次來美術館時,隔著館內二樓的落地玻璃窗,我已經俯瞰那個作品的全貌,但是瀏覽完美術館的展品已經時近黃昏,所以錯過。後來心裡記掛著這件事,所以又來。不過那是一個非假日的午后,又或者是因為作品展出已經一段時間,所以現場只有我一人,一名觀眾。
一人高的竹杆,底端懸空,一根根,依照一定的間隔,固定在杆頂的粗鐵線上。幼童手臂粗的竹杆,竹節中空,經過人手的撩撥,或是風吹,便會互相撞擊,發出「咯,咯,咯…」的聲響。那樣不規則的節奏或是旋律,時而清脆,有時又是低沈的嗚咽聲,此起彼落,在竹道裡震盪迴響,讓人想起山中的野溪,潺潺的水流滾動溪底的卵石,自然發出的天籟。廛居城市,遠離青春時曾經的野營,這樣的樂音埋在心底已經好久,經過剛剛的一陣風,不意此刻才又甦醒。
曾經,很早的時候我也有一個細竹製成的風鈴,可以發出剛剛那樣的流水聲,後來,忘了是那一次的搬家,或是什麼原因而遺失;後來的銅鐵或是陶土風鈴,發聲始終是不同的音頻,無法召喚,如老人家所言,已經逝去的青春鬼魂。曾經,我們在溪河沿岸烤肉、戲水、釣魚、抓蝦、或是野營,甚至連日溯溪,在水線之上安灶紮營,只為那一段不願虛耗的友情。就在那些日子,不知不覺中我們收藏了溪水的清涼,他的喜樂,還有嘆息。
多久了,已經忘了入山、尋溪、觀星、靜聽一溪春水來伴眠?
來到枯竹夾道,圈圈的同心圓合圍的中心,我蹲了下來,為前面一段的來時路取景。制式的橫式構圖,鏡頭上方的2/3處是一面已經讓陽光映照成金黃色的竹簾,底下是一片新鮮多汁的青草;不斷向上冒生的脆綠,和一路墜下的金黃在畫面上交接成色色分明的一直線,形成強烈的對比,莫非這樣的顏色和影像裡暗藏一些我還不明白的隱喻。風再起,竹簾左右晃盪,煞時將剛剛的兩個色塊橫掃成一片漸層色,原來的分際線不見,只剩一段視覺暫留以後的殘像。
這時,竹陣的幽道裡又響起一片琤琤琮琮的細碎音,彷彿印尼爪哇「甘美朗」的打擊樂。想起雲門舞劇的「九歌」,其中有一段舞,也是以甘美朗音樂來渲染「湘夫人」倚江`時的顧影自憐,或許吧,甘美朗裡的鐵琴聲也是適合描繪水流,或是思慕情愛的矜持年少吧。不過,我對甘美朗最深刻的印象卻是來自一部日本動畫電影,「光明戰士AKIRA」的配樂,沒想到高速的鑼鼓和鐵琴的節奏也可以爆裂成一段失控的青春期。
仰望竹道上方的藍天,我像獨坐幽篁裡的古人,突然感覺沒有白雲為伴的那片藍天,實在太過孤寂。
轉出圓心,準備離開竹道時,我從虛掩的竹簾隙縫,瞥見竹道入口處有對中年人,女方正用手機為竹簾前方的男人取景。那兩人一拍完照片,立即攜手走出竹簾,沿著人工河道,往美術館前方的廣場慢慢走去。
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想起古時的「滄浪之水」,水清時可以洗淨帽帶,水髒了正好濯足;同樣的一江春水,不同的人,不同的時機,利用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啊!就像我與那對中年人,面對眼前的藝術創作的觀點,或是創作者的原創動機,畢竟也是有所差異,或許這就是互動藝術有趣的地方吧,所有參與的觀眾終究是各取所需罷了。
風動背後的竹簾,再次響起流水聲。事後回想,那一夜的夢裡應該有水聲、風吹為伴。
滄浪之水/敖古仁
- 2016-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