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坐愁城/于真

  • 2016-06-02
 李白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一生為歡,尚且不及,哪還有時間去發愁納悶?但很多事,確實不能以常理衡之。像某君,是一個天生的愁者,是那種千挑萬選揀中了自己最愛的女孩子,卻在談論婚嫁之前,為太太苗條的身材,會不會生兒子而發愁的那一型。
 在別人看來,這種發愁已幾近無聊,但他卻樂此不疲。可見發愁也是一種嗜好,上癮以後,跟喝酒抽菸初無二致。
 愁之發生,往往是出於自戀自憐。長得漂亮的人往往容易自戀,不僅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樣。白雪公主的後母,天天對著魔鏡問,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誰?納西色斯也照樣對他自己的影子說:「你真漂亮」、「我愛你」。自戀症愈陷愈深,則流於不能自拔。「消極」的,也可以說是影響最多及於自身的,則如納西色斯那樣,枯瘦而死,化成一棵美麗的水仙花了事。有的則由自戀而自憐,由自憐而「自力救濟」,像白雪公主的後母那樣,就會以青蘋果來謀殺比她更漂亮的小公主了。
 有貌的人如此,有才的人也是這樣。懷才的人,常常忽略天下有才的人,不知凡幾,而總以為天下之士,都是碌碌之輩,不及自己有真才實學。因此「不才明主棄」,自己懷才不遇,可說是時代最大的悲劇,於是自戀自憐,日坐愁城,而不自知。
 生平最怕的,是碰到喜歡提「想當年」的人物,尤其是提個沒完沒了,而且不分時地,不管聽眾已經老得可以把他說的段子,熟得倒背如流。碰到這樣的君子,你還千萬不可把孔老夫子的話去勸他,說什麼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因為這時候你不但不能打斷他的話題,就是作一個倦於再聽的姿態都不行。喜歡想當年的君子,最恨別人打斷他的癮,別說人不知而不慍,就連人不聽而不慍,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說,自戀自憐,若不成癮,不足為病,就怕自溺而又不肯自反,溺得太深而不能自拔。長此以往,即使是再知己的朋友,老是聽你想當年而了無新意,耳朵聽得生繭,則無有不避之則吉的。到那時候,則除了自說自話,自怨自愁之下,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蘇東坡有一首定風波詞,前面的序中,有幾句話非常有意思:「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余獨不覺,是何等豁達的境界。姑且不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這樣壓人的話,只請自憐的先生們,到戶外走走,離開發愁的斗室,到外面淋淋雨,嚐嚐蘇先生不自覺的滋味。假如戶外正巧是天寒地凍,經過一番徹骨的寒冷,則不怕沒有撲鼻的梅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