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由於父親軍旅調職關係,不得不頻繁搬遷於本島與離島之間,那時所藉助的交通工具,不是民航班機就是船舶,當然免不了總有些難以預期的體驗。
我從小就怕高,離地只要超過三層樓的高度,兩腳就會無法克制的開始痠軟無力,因此每坐一次飛機,那晃盪在半空中的不踏實感,都可以想像成攸關生死的冒險。但坐船可就不一樣了,畢竟它是貼附在地球表面,再怎麼顛簸晃動,也感覺有所依靠,心裏比較安心。
小學時期,有幾年居住在澎湖的望安離島,每逢放寒暑假時,舅舅常會駕著他的漁船帶我出港捕魚。即使漁船船身過於狹小,以至於在甲板行走間頗感舉步艱危,柴油氣味又濃烈得令人作嘔,然而我卻甘之如飴。因為每每站立在船首時,眼望萬頃碧波迎面擺動而來,耳聽濤聲和著節拍不絕於耳,心曠神怡到常讓人忘卻所有憂慮。
多年後,我也踏上了軍旅生涯。在本島服役過半之際,有幸跟隨部隊移防至馬祖東莒島,讓我有機會重溫海島風情。當時,我在軍中的職位是營部參一,專門負責軍士官獎懲發佈及薪俸報表的製作。因當時電腦尚未普及,所有一切機密公文的往返,都須倚靠人力來完成,因此坐船出外洽公成了我的家常便飯。
記得第一次我到南竿洽公時,坐的是艘往返東莒和南竿之間的交通船。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仲秋某日,海面平靜到看不見任何海水的波紋。才剛跨上船,就見甲板兩側的坐椅早被占滿,我只好無奈的另找棲身之處。突然,我望見了駕駛艙上頭有個平台,寬闊的足可容納兩人平躺。於是我和另一同時出外洽公的袍澤,欣喜的攀爬上去,然後慵懶地成大字身形橫躺在上頭。只覺清風徐徐,白雲冉冉飄移,偶有幾隻海鳥啁啾飛掠而過,舒爽得令人萌生睏意。
就在迷濛昏睡了不知多久,突被一連串的刺耳機槍聲吵醒,還來不及回神,我驚駭到翻身而差點滑落甲板上,嘴裡直嚷著:「大家趕緊找掩蔽,敵人要打過來了!」怎知身旁或坐或站的幾個軍民,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此時有個士官軍階的人向我走了過來,安撫著我要我別太慌亂。他說這是中共那邊的鐵殼船,在對我們做挑釁似的騷擾,所以船上的戒護兵才會操作機槍來驅離他們。還說這種情形存在已久,其實大家都已見怪不怪,他猜想或許我是初次碰到這種情況,才會有如此過度反應。雖說我趕忙強自鎮定,但還窘得有些手足無措,如今想來也覺莞爾。
因辦理業務的關係,必須多次往返駐軍地與南竿總部之間。有時上頭承辦人員催得急,即使遇到海象不佳的天氣,也不得不冒著風高浪大船行不穩的風險,硬著頭皮出港。印象中有回船行於風浪七級左右的海面上,觸目所及盡是翻滾不斷的波濤,一波波強力拍打著船身,彷彿要將整個船給拆解吞噬掉。同船的其他業務士和幾個同行的當地百姓,雖死命的攀拉著船邊的護欄,但由於晃動的厲害,在頭暈目眩的情況下,連帶的也劇烈翻攪著腸胃,如傳染般的一時間嘔吐不斷,個個被折騰的面容蒼白、身形癱軟。倒是我自始自終卻依然無恙,這大概歸功於身體裏流淌著的討海人不畏風浪的血脈基因,或許也真的早就免疫了,我這輩子還真的沒坐船吐過。
服役前,我從沒看過雪,在馬祖坐船時,我有幸看過好幾回,即使它也稱不上真正飄雪。馬祖冬天寒風凜冽,明顯得較本島低上個好幾度,海面上尤其酷寒。我永遠忘不了首次站在甲板上,驚喜的瞧著從頭頂上緩緩飄降的雪花,停駐在我手掌心上的那股悸動。當然嚴格來說,它應該算是在高空上先形成雪塊,落下來因溫度的差異,而散化成輕柔地有如棉絮般的雪花。片片雪花真的好美好美,像極了雪印奶粉上的雪花圖案,只怨當時沒有帶上相機,否則這又是場留下證據的浪漫邂逅。
還有令人難忘的,就是島上例行性的搶灘運補任務。雖然當地軍民各司其職,除了有防衛駐軍戍守疆土,漁民們出海捕撈不讓漁產匱乏,但畢竟有些生活用品,需靠外援來補足,因此補給艦的運送物資支援功能,益顯其重要性。有時為配合潮汐讓補給艦抓準進港時機,哪怕是午夜本該酣眠時刻,大批弟兄們依然揮汗如雨的在港邊搶時間的工作著。如此忘卻辛勞勤奮地不停工作,直到所有的貨品全都裝卸完成後,大夥才得以安然的回營休憩。那每次共勞苦共完成任務的袍澤互助往事,直到如今還點點滴滴的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每每想起還有種莫名的感動。
於東莒待上了八個月之久後,再坐上大上洽公所搭乘的交通船好幾倍船身的運輸艦時,我變成了即將退役歸鄉的後備軍人了。當時的我,還清晰地記得才不久前的移防,是帶者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東莒駐地,然而在島上一番新奇又難忘的體驗,無形中增長了我不少的人生見聞。
船猶如是連接己彼兩岸之間的橋梁,藉由港站的交通互往而開拓了個人的視野。無奈的是退伍多年後的我,為了家庭和子女,不得不汲汲於追求凡塵裡的生計,而逐漸消磨掉生活裡該擁有的璀璨光華歲月。或許哪天當我卸下了養兒育女命定重任,真能重返故鄉澎湖定居,又或者再次踏上曾經念念不忘的馬祖一遊。但屆時我只想搭船,因為我認為那才算是真正的回憶之旅。少了旅途中撲鼻的海水鹹濕氣味,又或者缺了船行搖晃的那股回憶,我就會感覺失落了什麼。我真的好想,好想。
船的想念/盛宜俊
- 2016-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