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的手／敖古仁

  • 2016-07-08
　自認不是一個喜歡思想的人，漫無目的的思考，於我，總不如製作一件實用的傢俱或是裝飾品來得有趣。所以國二那一年的寒假，我決定為自己釘製一個書櫃。
　之前，那是垃圾仍然落地的年代，街頭巷尾還能撿拾別人丟棄的傢俱建材，正是教科書所謂「大地藏無盡，勤勞資永生」的時候，所以我已經搜集設計草圖上開列的各項木板和角材，再加上工具箱裡的舊鐵釘和鋸子鐵鎚等手工具，萬事已經齊備，就等真正動手，鋸切拼接的黃道吉日。
　之前，我在學校裡已經結交幾個一起逛舊書攤、分享彼此購書的死黨，承蒙他們不棄、不嫌我買的書比較少，他們借我的書比較多，感覺讓他們吃虧了，而他們還願意犧牲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到我住的集合式公寓的停車場，幫我完成夢想的書櫃。
　所謂的「集合式公寓」有點類似國宅的建築，就是長長的走廊圍成一個底端開口的「ㄇ」字形，同層的住戶一戶緊挨一戶，跟著走廊走一圈正好逛完同層每戶人家的大門，如果住戶敞開向著走廊的大玻璃窗，那麼經過的人還可以順便窺視那戶人家的室內擺設和日常作息。像那樣不太有隱私權的公寓不僅當時少見，現在也不多。公寓一樓的中庭有個地下室，原先的設計應該是當成住戶的停車場，不過因為當時買得起自用車的人並不多，就我的記憶，整棟公寓近三十戶的人家也不過兩輛車而已，所以那裡就成了公寓住戶的集合儲物間。我打算在那個地下室釘出我人生第一個－私有的傢俱。
　那時，學校還沒有自有校舍，沒有太多的升學壓力，教學十分正常，該上的「工藝課」一堂都沒少，完全沒有挪為他用，所以我們從簡陋的木工教室學會一些手工具的操作知識，正好用來釘製實在是十分單純的書櫃。
　俗話：「青瞑不識虎」，當時我們一夥三四人，正準備「轉大人」，就在那個地下室，憑藉我畫的草圖，鋸切書櫃的骨架。其中，比較麻煩的是書櫃的頂板，因為我的書櫃造型像是一間房子，所以需要一個斜屋頂，得由兩塊木板來拼接，但是因為當初沒有機器可以切出適當的斜角，又怕手鋸無法平整，最後只好選擇用90度的尖頂，搭在書櫃的頂上。由於書櫃外觀的顏色相當參差不齊，所以我用春天的花色包裝紙當成壁紙，貼在外牆和屋頂，遮蔽深淺不一的底色。完成後的書櫃，遠觀，還真的像是童畫裡的平房。
　這個書櫃，不大，就三層，約莫兩尺寬，置放在我的臥室裡，收納全部的教科書、作業簿和少數的閒書。漸漸地，因為空間不足，教科書又回到了書桌上，所以大概是在高中的時候吧，我又在原來的書櫃底下違章加蓋三層的底座，於是平房變成斜頂高樓的怪模樣。因為書櫃沒門，常惹灰塵，所以趁著那次的裝修，我特別到布店挑了一塊勉強可以匹配外牆花色的零碼布，讓母親用那台「勝家牌」的老裁縫機製成兩截的門簾，分別掛在大書櫃上。
　門簾完成後還剩一點碎布，於是我仿那時已經上市的塑膠「哈比書套」，再次讓母親幫忙，將布裁縫成兩個菊16開，可以調整書背厚度的書衣，套在那時新買的「未央歌」上。夜裡，躺在床上，望著黑暗中的書櫃，有時會想，要是能有再大一點，甚至是落地的書櫃該有多好；要是，能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屋子，不用再搬家，那更是理想。
　雖然，後來陸陸續續我還曾用夾板釘製小書架、壁架和雜誌文件盒，那個書櫃卻始終沒再翻修過，一直跟著我，搬了幾次家，即便後來買了新書櫃也沒扔，直到最後，實在因為老朽不堪才讓他光榮退休。
　後來，DIY（Do It Your-self）的風氣漸開，有線電視引進一些木工和室內裝潢的教學節目，教導素人利用電工具和手工具，鋸切刨削，砂磨油漆，製作各類傢俱，甚至連一些簡易的居家翻修工作也可以「自己動手做」。同一時期，國外相關的連鎖專門店也在各地布點，每到周末假日這些店裡總是人頭鑽動，看似生意興隆，不過就我的觀察，可能受限於時間和工作場地的問題，多數人如我，還是購買一把螺絲起子或是扳手可以解決的拼裝傢俱。
　拼裝這類的傢俱，不需要大智慧，但是最好細心一些，仔細按照說明的圖示，依序一一完成各個步驟，尤其是卡榫，得特別留意它的方向，一旦安裝錯誤，有些便無法再改正。那時，我特別羨慕西洋人有個閒置的車庫，可以當成工作室，還可以租用各種方便的電工具，真正自己動手，完成心目中理想的傢俱或擺飾。
　後來，因緣湊巧，正好在房市最低迷的時候，我買下一間格局方整的小公寓。搬家前，我已經請木作師傅釘製屋裡各項固定的大傢俱。感謝那位師傅，沒有對我的設計，旁人看來可能稍違常理的傢俱，投以怪異的眼光。所以，我終於擁有頂天落地的大書櫃和CD櫃。不多時書櫃裡留白的空間漸漸讓雜物占滿，漸漸，終於不再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收容新到的書籍。其間，木製的書櫃，果如預期招來白蟻，經過一陣子的肆虐，書櫃塌了一層。佛陀開釋的「成住壞空」，不過短短十年，已經邁入第四層，「空」的階段，當時心想，不知何時還能再展開一場新的輪迴？
　幾年前，22K的風波正在蔓延時，不知何處刮起一陣的「手作」風，網路上、書店裡充斥各類相關的文章和書籍，聲勢似乎直逼旅遊和烹飪類的發文和工具書。或許，利用雙手，從無到有，完成一個生活的小物件真的有療癒的效果吧！終於，去年中的成人著色畫冊一舉攻占書店裡最顯眼的展示架，聽說這是首次藝術類的書籍搶下暢銷書排行榜的冠軍寶座。
　退出喧囂的書市，回到安靜的居處，回頭一望擁擠的書櫃，角落裡有本舊書，那是海盜時期譯自日本人，有關居家翻修和裝飾的平裝書，書名是「萬能的手」。幾乎同時，我想起以前斜屋頂的「小」書櫃，以及那兩個母親為我縫製的布書衣。如今，一個書衣還在書櫃裡服役，另外一個已經洗淨，收進當初木作師傅為我訂作，擺在床底下，全開大小的底面積，兩層，帶滑輪的抽斗櫃裡。
　剛讀完曹亮吉先生翻譯，有關數學裡的「無限」的科普書，這是今年以來我讀過最津津有味的一本書。書中提到一個有趣的概念，數學家康托（Georg Cantor）證明，如果兩個無窮集合可以建立一一的對應關係，那麼無窮集合可以等於自己的子集合，亦即「部份」等於「全部」，一根頭髮包含的點，就是佛經裡的「恆河沙數」，就是宇宙中所有的點的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