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子/于真

  • 2016-09-08
 (續昨)「市區裡不容易見到老鷹,你能看到他們真好。」她勉強擠出笑容淡淡地說,他驚覺到自己傷了那顆好強多感的心,也感覺出他們相處的許多不自然;他不免刻意避開一些事,而她也總在下意識裡表現自己的正常和不在乎。在他面前她從不用引杖走路,任憑「感覺」下決心走去,他則適時地不著痕跡地攙她一把。漸漸地,他們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劍拔弩張,她的臉不再自然活潑,她的笑不再無拘無束,而他也有坐坐站站皆不是的尷尬。老王私下問他:「你和小芬怎麼了?你一來,她就沈默起來。」
 於是有好一陣他不再去王家,連星期日的維也納時間也硬生生地割捨。自己一個人在工地裡彈彈吉他或自願加班趕圖,只是聽不得鋼琴聲,它不再只是美的感動,而是內心深處的抽痛與止不住湧上來的又酸又澀的複雜情緒。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被這莫名的情緒打倒,一面卻不自覺地凝神諦聽那響自心靈深處的柔柔歌聲。
 四
 眼見妹妹越來越落寞,時常兀自發呆,王太太再不能袖手旁觀,這唯一的妹妹一直受家人鍾愛,不僅為她的聰明伶俐,更由於她善解人意、樂觀愛人的天性。記得初三時,讀小六的丁芬從學校回來,帶兩隻紅色碎花包裝紙摺成的鶴送她,這摺工精密栩栩如生的兩隻鳥卻逗出她滿串的淚,小芬趕緊好言勸她。
 「姐,別難過,我雖然看不見,但是你看見你喜歡不也一樣嗎?」這樣小的年紀多難為!
 陳坤的事,開始還暗暗為妹妹高興,他是個好青年,兩人又投契,看到小芬煥發開心的笑顏,她不禁想:「女孩子還是需要愛情,生命才有光采。」曾幾何時,妹妹的臉黯淡了,陳坤也不再出現。每次一說起,丈夫一勁搖頭:「我們最好什麼也別說別做,否則以為在推銷妹妹,太傷她。」唉!這份長姐的焦慮,他怎能體會?
 「不敢奢望會有明眼人喜歡我,你知道怡姐是我們盲人圈的模範家庭。」
 怡姐夫婦都是小芬前幾期的學長,兩人開按摩院。一開始很辛苦,做久了,求身材的婦人、疲乏的生意人、打麻將的、失眠的、登山的、練球的……,全成了老主顧,一大群來邊按摩邊聊天,彼此成了好朋友,生意也因此穩定下來。怡姐一直以兩個健康正常的孩子為傲,人前人後誇著:「老大會為我理錢哪!左上口袋一百,右上放五十的,左下放十塊錢,右下放角子,一點都不差。我出門,老二會拿引杖,還幫著我掠頭髮說:『媽媽小心走。』瞧他們乖的!」洋溢一臉的幸福光采。可是王太太了解她內心的隱憂,隔代遺傳的可能讓她不安;盲人就業的困難讓她戰兢。那年小芬考上文化音樂系,大夥兒迭聲道賀,只有她潑冷水:「有什麼用?四年讀下來還不是去按摩。」
 「你一向有自信做個不比人差的主婦,先天的障礙根本難不到你,也限制不了你,打起精神來,把握住機會,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啊!」她吞下了真正想說的話———你和他們不同,不能引進盲因子,家裡有一個盲人就夠椎心了。
 「別說了,人家是不是也這麼想呢?我希望的是平等的感情,我也能給對方一點什麼的感情,不要接受施捨和同情,否則,姐,別忘了我一直是最懂得過日子的單身女郎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