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五
丁芬焦躁地扭動手指,自從姐姐挑出她逃避著的話題,心就定不下來。長大後覺得自己更需要安慰,卻受不了好心的、空泛的慰語,而事實上卻都是這一類的。以前她是大家的智多星,現在對自己的事不僅不管用,連最起碼的清心寡欲都做不到,多麼懷念那無波無浪的日子。
先天的目盲使她從來不覺不便,也不知道自己與別人有所不同。在學校裡和同學做手工、賽點字,一直得心應手,音感又特別好,常玩把車聲、喇叭聲、敲擊聲化成鋼琴音樂的遊戲。琴一直彈得比姐姐好,受著誇獎的她就更不知道自己少了一種東西。直到有一天一位新來的老師問她:「你有光覺嗎?」「光是什麼?」「就是感覺亮亮地。」「亮亮?」她一直沒弄懂這無法觸摸無形無狀的東西是什麼,卻知道自己永遠不能了解它,就像那次因著好奇心要求老師說說明眼人用的樂譜。老師花了兩個多小時解說,仍舊只給她帶來不解的紛擾:半抽象的線,不會纏在一起的線,上面有黑點的線……唉!她下了個結論———自己沒有別人說的那麼聰明那麼好,而世界上有許多人輕易地擁有著她一輩子也沒法兒有的,任何聰明才智任何努力也換不來的東西。
有一陣子她充滿沮喪與絕望,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一方面對光覺的企盼像烙鐵般時時烙著她的心。「啊!讓我見一次光吧,一次就夠了!」明知是奢望卻忍不住渴想著,一直到去工廠實習才改變一切。
她曾受過零件裝配,簡單的機械操作、包裝等的訓練。那時學校決定拓展盲人的職業領域,不再使他們局限於充滿迷信的算命行業和容易涉及色情的按摩業,與廠商交涉很久,他們懷疑盲人的能力,考慮再三還是不敢雇用,於是學校想出辦法,派幾個學生到工廠做了三個月,證明他們不但工作專心且敬業不惹事,老闆們終於歡喜樂意地開始雇用盲工。丁芬在這三個月中重新肯定自己:做人要做有用的人。不再介意缺陷,又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但也不曾想過和明眼人的感情事件。
原先只覺得陳坤淵博可親,和他聊天十分愉快,漸漸地彼此極有默契:說笑話只提了兩三句,另一方就豁然明白笑不可遏;只要他一進屋,她馬上感到不同;對她的歌,他提的意見中肯中的深獲共鳴。她發現自己那樣地盼他來,那樣地重視他的看法,那樣常去揣測他,期待聽他吃她做的菜時所發的驚歎聲。只是,有時會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愁緒,總擔心他只是憐憫,只是對小妹妹般的普通關愛,更擔心他會嫌惡盲人,視自己為「怪異的族類」,好沈重的擔子啊!現在他已經好久不露面,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該想。
六
「治療感情創傷的最好辦法是再去尋一份感情。」懷著這樣的想法,陳坤一反常態積極地接受各種形式的「相親」。不知道的人打趣著:「小陳,三十好幾終於想結婚啦?」相熟的則說:「誰都認為你最挑,娶小芬豈不遭竊笑,積極點,天涯何處無芳草。」
一個又一個,全是正常標緻的女孩,其中也有溫柔智慧的,卻怎麼也激不起浪漫情懷,他欣賞她們,樂意有這樣的朋友,但無法有共廝守的意念,他的心田是越空,越苦,越茫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知道已將所有傾注在這一瓢,再淘起的怎麼也嘗不出滋味。
終於想通了,幸福往往需要付出代價,不管別人怎麼想,他相信自己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想起丁芬,心底就昇起一絲溫暖的柔情,她的好真是一日一夜也說不盡哪!老王昨日很鄭重地說:「丁芬的眼睛是懷孕的病變,不是遺傳,否則我娶她姐姐還能不考慮?」疑懼一經掃空,就迫不及待地想見她。
「小芬?是你嗎?對不起最近忙著爆破一些坑道,星期四晚上一起聽音樂去好嗎?不要拒絕,這場演出借到一把極大的笙,值得一聽喲!答應了?真的?哇!太好了!順便代我問令姐一聲,可不可以搭伙,每天晚餐……」
七
溫馨的感受是那麼踏實,小芬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陳坤的再出現好似默示著什麼,他對她的照拂更周到了。兩人獨處,她可以清楚聽到彼此用心跳的交談,也可以感覺他灼熱的目光,但卻去不掉那日益擴張的疑問:「往後他會覺得負著一個包袱,視我為累贅嗎?」下意識裡就更費勁地自抑著。
「小芬,為什麼忽冷忽熱?正高興著轉眼又沈默了,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對我前陣子沒露面不滿?請原諒!從來沒有和盲人相處的經驗,發現自己對你的感情特殊不免想逃避,但是我痛苦、不安、不快樂,終於明白吸引我的是你良善清純的心靈眼睛。哦,看著你,我的心就脹滿了快樂和幸福,無論如何再不能失去妳,妳能明白嗎?」停了好一陣。
「再弄好兩個坑道,這裡的工程就結束,我不想一個人離開,你願意考慮做伴嗎?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真不能想像。」
八
「出事了!」老王神色蒼惶地進門:「陳坤陷在隧道裡啦!」
「難怪,他一向準時,都過了吃飯時間,我就知道不對勁。」
「我要去他那裡,姐夫,求你帶我去,我一定要去。」
九
這坑道只有丁芬能進去,塌下來的一段既窄又潮,好不容易弄個小缺口,彎曲陰濕,電筒都不大管用。丁芬拉出第一個人後就覺得容易多了,憑著多年訓練的對環境的迅速記憶能力,她敏捷地進進出出,將人拖到洞口再由外面的人設法接出去。
還找不著陳坤,她焦急著「你在哪裡?安全嗎?只要你好好地,我什麼都願意啊!」突然「是他,一定沒錯。」她輕喚他撫摸他,是他,不會錯的,奮力拖著,他溫熱的身軀,微微的心跳,都告訴她「他活著」。
終於,洞口的人報出名字———陳坤,多美好的兩個字眼,她特有的感覺告訴她「他不會死」,這使她在極度的疲乏中泛起一絲安慰,繼續搶救時,她快樂得幾乎要哼起歌來。
拖最後一個時,她幾乎是爬到洞口的,累得撐不起身,控制不住粗重的喘氣聲,心底卻想著:可以出去找他了,然後她覺得自己踢著了一灘冰濕軟膩的東西。
十
他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或者就死在坑裡。不明白這次的引爆毛病出在那裡?為什麼會塌下來?更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好好地,卻沒了那不相關的丁芬。
「鋸了一條腿還是不行,百步蛇太歹毒……換這麼多條命,其中又有你,我相信她願意的……這輩子得著你的感情,她會安息的……」
他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聽不下,耳際只重覆想著她愛唱的那首歌: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需濃蔭的柏樹。
護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當時,他玩笑地說:「我死了一定不去鬼門關報到,要留在人間到處畫畫兒,那時候還可以把畫架撐在馬路中間,讓車呼咻地從身體中間開過,然後趕緊用手按住因風而掀的畫布。」招來她一疊聲的笑。
而現在,他真正想的是:有那麼一天,他希望能遇見她,對著她閃著晶瑩光輝的眸子,說出一生一世的懸念。(完)
眸子/于真
- 2016-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