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南北半球,看過千身萬水,落腳到了異國他鄉,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回眸時,才發現原來最美的風景是自己的故鄉,尤其是老家聚落中一道道貫穿的那些門,半世紀以來訴說著幾代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才是我心中永不凋零的風景。每回鄉愁濃時,便買張機票飛越半個地球回到馬祖,而近鄉情怯的悸動,在於害怕那個連棟成排的老屋變得更加風霜,那裡有著我的不捨與無奈,雖然十五歲就離家,然而我的心卻從不曾離開過。
又一次回到老家,從山腳下遙望山腰上的家,老房子被包覆在盛暑的熱空氣中,遠望彷彿是懸在空中的海市蜃樓,顯得不真實,直到走近才感覺時光的存在。這個名為伍間排的小山村,因五戶矮房排列而取名,曾經喧鬧繁盛的五十多口人,如今只剩不願搬遷的母親,伴隨她的是忠誠的老狗、院落裡成群的大小雞隻、屋前遼闊的大海、以及夜裡滿天的星空。唯一多出的是牆垣上方的曬衣繩串起一盞盞零落的紅燈籠,入夜後一片血色燈海在夜風中擺盪著孤寂。
來到家門院落前,這五間相連的房子,早已失去昔日的青春生氣,只剩下蒼白的痕跡。我閉上眼,一家家的故事立即浮上來,在記憶的漩渦中流過每一道門,如微風般輕拂過五戶的屋瓦、石牆,最後落在一扇扇大小不同的門上,為殘破斑駁著上色彩。尤其是四道主要的門,貫穿了一個大時代、三個世代、五戶人家的悲歡歲月與生死記憶。
記憶的漩渦將我帶回兒時,一個綁著辮子的頑皮女孩,輕快地在一道又一道敞開的門中穿梭、奔跑、唱歌、蹦跳。故事從劉家的廳堂開始,廳堂四角住著毫無血緣的三戶人家,往右是記憶中的第一道門,漆上了藍色,通往林家祖孫三代,故事在門後展開:年邁失憶的祖父活得比誰都久,但獨子卻年輕猝死,他為不讓媳婦改嫁,便招贅了一個女婿,媳婦成了女兒,複雜的家族故事誰也說不清。林家三代雖人丁興旺,卻總脫離不了新生兒夭折的宿命。
這個廳堂實際上是兩家人共同生活,數十年來,兩家二十多口人就在這裡內交織著歡笑與淚水。小蘿蔔頭闖了禍,這裡就是他們罰跪挨棍的地方,無論誰犯錯,其他兄弟姊妹會主動一起跪在水泥地板上,當媽媽的竹棍高高揮下時,兄姐會以身體護著年幼的弟妹代受,這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手足情深。
廳堂內擺著兩張大餐桌,晚餐時間,當裊裊炊煙在屋頂煙囪升起時,兩家孩子首先是跑到山腳下叫喚海邊補漁網的父親,或是在院落前扯開嗓門往農田的方向叫著:「吃飯了!」叫聲在山谷裡迴盪,連附近的村落都聽的見。此時在廚房灶上炊煮的雖不是奢華的珍饈美饌,卻洋溢著恬淡的幸福與滿足。每有新菜色、新蒸好的饅頭、剛打好的魚丸、給孩子加菜的魚肉等會大方的分享給對方的餐桌。
這個廳堂不知從何時起,也成了伍間排的核心,婦女們喜歡在這裡分享家務瑣事,四鄰跑來串門子,連附近村落的叔伯路過都會習慣性的踏進這個廳堂閒話家常,一切是如此的自然。也因此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廳堂的大門總是大大敞開,即使夜裡也不閉戶。
七十年代,第一架黑白電視機從補給艦飄洋過海運來,搬進了這個廳堂後,一到晚上八點檔電視劇時刻,不光是這五戶人家,附近村落的大人小孩會拎著小板凳,從山村兩側的聯外小徑走來,廳堂被擠得熱鬧異常,男女老少為劇情人物的正邪恩怨哭笑怒罵,但總在劇情進入高潮時,突來的一陣強風更讓大夥兒跺腳咒罵。因為那個年代外島的電視收訊極差,氣候稍一變化,電視屏幕就不時出現跳動,此時父兄們趕緊帶著手電筒,爬上後方的山坡上調整電視天線。孩童們幾個在廳堂比手畫腳,幾個在院落前對著山坡喊著「不行…,還沒有…快了,有了…」,接著是一陣歡呼雀躍,往往一小時的連續劇經常就在此般忙碌的努力中結束。
記憶中的第二道門是在廳堂的左上角,樸實木頭色,推開門則進入茂叔一家兩代。門後是兩夫妻的臥室,臥室後方緊挨著另一個天地,先是有著傳統大灶的老式廚房,廚房上方的閣樓是七個大小孩子的天地。灶前堆了山中撿拾回來的枯樹枝,逢年過節,這個灶上的大鑊蒸煮著傳統的福州花生粽、饅頭和蔥花捲、魚丸、鋪上了檸檬葉的糯米麻糬等等。茂嬸總是一天到晚在廚房忙碌,頑皮的我每回被母親拿著竹棍追打時,會機伶的從那道門鑽進茂嬸的廚房,因為我知道躲在她龐大的身軀後,可以少挨母親幾個竹棍。
這間廚房大且隱秘,因此也成了四鄰農暇搓麻將的地方,孩子們則開心的在麻將桌邊轉悠,挨在父母身邊等著吃紅;賢淑的婦女則忙著煮餛飩麵線,馬祖道地的薑末煎蛋,倒入自己釀的老酒煮沸,飄出難以抵擋的濃郁酒香。幾圈麻將下來往往就到了黃昏,大人們散會後,小蘿蔔頭會爬上麻將桌,有模有樣的模仿起方城之戰。
從茂叔家的廚房往左延伸,是深綠色的細窄小門,這是第三道門,門後則是官叔和川叔兩家人的世界,他們的廳堂也擺了兩張飯桌,兩家三代共二十多口人就在這個廳堂數著春去秋來。官嬸一年到頭梳著傳統福州婦女的髮髻,穿著左開襟的布襖,腰上經常繫著兜袋,每逢他們在台灣工作的兒子寄信回來時,官嬸會把我叫到這個廳堂幫她讀信,接著攤開信紙信封,要我幫她寫下對兒女的思念以及一再的叮嚀;任務完成後,她會從兜袋裡挖出一顆軍用的薑糖給我作為犒賞,那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刻。
不同的是,這個廳堂是村人心靈寄託所在,高高的神龕供奉著村民信奉的臨水夫人,大人們總愛驕傲的四處傳播靈驗的傳奇,每年元宵節就在這裡擺暝。元宵節是徹夜的節慶,這一日四道門大大敞開,給我藉口得以徹夜不眠,開心的在各道門穿梭,從各家廚房內遞送供品。神龕下方一根拇指粗的長香插在大香爐內直點到天亮。我最喜歡倚在廳堂通往二樓的木頭扶梯上看著這根粗香飄起氤氳,用我的想像力,在飄起的煙裡編織各種人物,同時抬頭看著神龕內被燻黑的神祇,單純的相信神明就在眷顧著這個小山村。(待續)
《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組首獎》門/劉馨蔓
- 2016-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