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旅遊的習慣。年輕時看過許多美景，時間久了才發現原來更喜歡人文活動。它們總充分展現了當地風俗民情或歷史意涵，也賦予地方它處無法取代的價值。」就在元宵當天，趕回馬祖的班機上，一位掛著平和微笑，平頭上還摻雜著白髮的大叔，在飛機越過雲端時，坐在身旁對我這樣說道。大叔告訴我他是從網路上瀏覽到馬祖的「擺暝文化季」，因而產生興趣，前來觀光的。
傍晚我搭乘二舅的車參加板里村落的「十三暝」，今年除了有延續已久的「燒馬糧」活動來供奉神明外，有別於以往的是，在滿街的喧囂與鞭炮聲中結束遶境後，廣場架起四射華麗光線的舞台，並催起音樂，開始了人們的狂歡。舞台下聚集人山人海，舞台上則先是在地學生配合著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氣勢磅礡的猛力敲擊戰鼓，隨後接換外地樂團上場，在舞台上不停吶喊、鼓譟，中間還一度唱得聲嘶力竭，喘不過氣，將場子弄得非常熱絡，而遠處的煙火如一絲絲細線衝上黑天，在擊中繁星前爆炸成叢叢花束。眼前的盛況已經睽違多年不見，好不熱鬧；然而，在舞台活動結束之後，月亮高掛、繁花散盡，人潮緩緩散去，街道只剩下零星的人影，聽著殘餘的煙火聲，我心底卻盡是狂歡後的空虛，在無底洞裡聽不見回音。
這些年隨著工作機會的缺乏，促使家鄉青壯人口外流，如今廟中已不如往昔熱鬧，民間信仰文化更面臨世代交替不順利的窘境。就連自己國中後，也因為課業與學校活動的繁忙，參與廟宇相關活動的時間益發減少。現在只能偶爾沿著古舊的步道閒晃上山，到廟裡燒香祈福，接著站在廟外的高台上，遠眺前方吹吹風。也因為這些原因，近年來政府更重視民間宗教活動的復興，以商業化的方式行銷在地文化。元宵夜晚這天，凝望著絢爛夜空上的煙火，我心裡卻想著這些繁華的表象，並非是我心目中馬祖信仰文化真正觸動人心之處。
幼時的元宵時分，我總愛緊跟著二舅的腳步作跟屁蟲，在廟裡閒晃。每年的元宵行程約略相同，遶境後眾人回到廟中，叔叔們抬起神轎，讓神明在供桌上寫下交代事項，廟友也會趁此時向神明詢問並排解最近發生的問題，有時甚至與神明開起玩笑。叔叔們和二舅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從年輕到中年，一起拱抬神轎已經很長一段光陰，因此可以明顯的看見他們肩膀上，都有一塊因與神轎撐桿摩擦而產生的厚皮。在空檔時，他們習慣聚在廟宇社友們建造的小屋子裡搓麻將，邊盤點著鈔票，邊揶揄著彼此。牌桌下的人則坐在一旁的板凳，或對麻將桌上的戰局下賭注，或閒聊孩子們的成績。幼年的我不懂事，經常在大人身後喊出他們手上的牌名，也因此常讓叔叔們哭笑不得。
除了大人外，小孩們即使原先不認識，也會自然而然的在廟旁小小的空地上玩鬧成一片，非常快樂！記得每逢元宵時節，我最期待和大人、同儕們燒紙錢的時光，即使金紙的龐大數量足以塞滿整間屋子，且每一小捆的紙錢都厚如字典，因此要全數燒完，必須花上好些的精力與時間，但我的熱忱總如同火爐中的烈火難以被輕易澆熄。幼年時我總愛一疊接著一疊，幻想自己是伊賀流忍者，或者是聯邦調查局的狙擊手在出任務，把金紙當作飛鏢、子彈，力圖不偏不倚的射入火爐洞口，讓它伴隨著嬉鬧聲漸漸受熱蜷縮，在火焰的吞噬下由金轉黑。而爐口噴發的火花順應空氣飄上夜空，生出一縷縷的金線與夜星般的火光，是最天然的煙火。望著它們，讓我的成就感滿溢！忙碌完整天的行程，在凌晨時分，阿姨們會從廚房端來溫熱的芋圓甜湯，一口嚐下，暖意便順著食道流進身體，滋養全身。
在馬祖，人們對神明感到的不是畏懼，而是像長輩一樣的尊敬，信徒之間則互相照應、扶持，像極一個大家庭似的。因此令我感到著迷的，從不是那規模宏大的元宵活動，而是每逢元宵時分，分散各地的親朋好友們能趁此團聚，凝聚感情。相聚的時光總令人分外珍惜，那是一種鄉愁召喚出的溫暖。
伴著屋裡「扣囉、扣囉」的麻將聲，今年元宵午夜，我又喝了一碗還微溫的芋圓甜湯，睡了一場好覺。
【馬祖文學獎青年創作組優選】我愛的那個元宵／邱祖頤
- 2016-1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