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熒熒，香煙裊裊，案前白花層疊如浪。仰望花海浪尖的你，冷眼俯瞰著眾生哀泣悲鳴，竟還能笑得如此燦爛？不禁默問：一輩子這樣走完，真無遺憾？
忍住淚水，取出特意攜來，當年不知被牛飲糟蹋多少，如今可是一瓶難求的「救指部70度東引大麴」。人生，似也有諸多人事物好像這陳年大麴，唾手可得的從不珍惜，想的時候卻已千金難買早知道。該和我一樣，「哈」很久了喔？想來可笑，這些年進出醫院像逛自家中庭的我，殘喘的這口氣，竟比一向健壯似牛的你還長？禍福無常，常讓人為之氣結卻只能徒呼奈何。
來，先為你斟上。很香吧？但不知滋味可還一如從前？近年因為妻令、醫囑和身子骨都不准再喝。垂涎難耐之際，乾涸神魂免不了被記憶中沁人撲鼻的酒香勾引，引來盈盈往事縈迴裊繞……
各居天南地北或許一輩子永無交集的你我，竟被同一張「籤王」黏到馬祖這座海上堡壘。兩年袍澤，一世情緣。沒趕上連天烽火浴血奮戰的英勇時代，兩岸依舊劍拔弩張的那年頭，最前線的金、馬戰地可還是草木皆兵。我們這梯懵懂菜鳥，忐忑不定的心緒還未泅出月臺親人、女友送別的汪汪淚水，便栽進人人繪聲繪影的恐懼深淵。不怒而威的長官、望之生畏的班長和一草一木所散發出的無形肅殺之氣，在在讓人不寒而慄。記得嗎？連上幾位從剿共娃娃兵一路熬戰成白髮蒼蒼的老士官長，每當三杯白酒下肚，灌破平日深鎖抑鬱的話匣子，除了火力全開掃射出一連串想當年的槍林彈雨、摸哨突擊、肉搏攻堅等等彪炳戰功，一則則鬼怪傳聞更講得活靈活現，為風聲鶴唳當時，平添幢幢鬼影的不安想像。剛從校園驀地置身軍旅，變得一片黑白的人生卻還得時刻動心忍性，那許多難以言表的磨難，你，可還記得？
我可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除了備戰操課的身乏體勞，獨處或值更守夜時分，思鄉、念友、擔憂、懼怕種種情緒經常天人交戰，慘烈程度可不亞於兩軍交鋒－－孤伶伶站在崗哨亭內面向廣袤海洋，朔風野大，捲起滾滾潮浪如前塵往事洶洶湧來。無奈眼神沿著夢中、記憶的歡聲笑語沿淒清的海岸線來回逡巡，黝黯水道只見濁浪滔滔，遍尋不著朝思暮想的身影；沙灘迤邐一地荒涼，哪還有昔日友朋逐浪嬉鬧的足跡？聆聽波濤迎上砦條衝上堤岸聲聲破碎的呻吟，緊握槍桿的手，彷彿握得更緊。
再不，行軍穿過草浪如潮隨風捲向天邊的曠野，抑或小隊出任務翻鄉越島，雖然聽不見臆想中的隆隆砲聲，平日聽多了的連篇鬼話，總就莫名夾雜在海風撩起的林間絮語，斷斷續續，隱隱約約，撼動著緊繃的神經……
在那個戰雲密布的時空環境，戰火如弦上緊繃的羽箭一觸即發，一發便是燎原燹禍。芸芸兵士如我，都來自慣於安逸的大後方，又有幾人真能置死生於度外？好比驚弓鳥，一有風吹草動便捕風捉影也就自然不過。只不過，若非身歷其境，怕是難以感同身受。
像這大麴，水一般晶瑩剔透，沒入喉，怎知竟是如此嗆辣？
可話說回來，若少了剛入口的這股子勁道，又怎生出餘韻無窮的芳香甘醇讓人回味再三？戰地軍旅之於你我，不也如此？一天天筋勞身乏苦心鍛志的操練、磨鍊，就好比釀酒過程中的研磨、培麴、曝曬、蒸煮而終發酵成釀。烈日烘烤出涔涔汗水，一點一滴流乾溫室花朵的嬌嫩怠惰；嚴明的軍紀洗禮，讓散漫的心靈薰陶「受洗」，日復一日蒸煮出男兒的氣魄；盛傳於行伍間的風言風語鬼影神跡，營造的驚恐氛圍就像只壓力鍋，藉以淬鍊鋼鐵意志熊心豹膽……迫使一個個弱不禁風的「破少年」蓄積體能、強健體魄、砥礪心性，在一次次身、心煎熬下，發酵堅定頑強的戰鬥精神和忠貞高尚的品德情操－－而終能釀造出一位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只可惜，這些年怕是汲營於追富求貴，被花花世界這只大染缸，漂染得褪失好不容易脫胎換骨的英雄本色了吧？
欸，往事已矣，還跟你嘮叨這些幹啥？來，再幫你滿上。
可曾回去看過？如你我一般，這座捍衛疆界的海上碉堡，也已被悠悠流光漂洗得「面目全非」－－彎身迂迴穿過大麴酒香驅逐硝煙味和肅殺氣息的坑道；走過便利超商斗大招牌汰換下「反共抗俄」血紅標語的熱鬧街衢，和一座座粉妝玉琢的古樸聚落；舊時川流不息的金戈鐵馬已被觀光人潮淹沒；站在「后澳」紀念公園宛若時空膠囊的玻璃圓柱前凝視斑駁破損，卻彷如在地耆老般無聲見證不安歲月的一粒粒砲彈和一桿桿槍械……「鏡港」海水美麗溫暖如昔，款款輕訴著太平年月繞樑的聲韻，雖已陌生、難懂，卻是可喜可賀。
走出地底坑道，懷想當年弟兄枕戈待旦一派肅殺，和劍拔弩張間偷偷小酌幾口的苦中之樂。驀然風捲浪湧，驚起一群鷗鳥展翅高飛，飛向不再烽火漫天的碧海晴空。點點金芒竄出了重雲圍困，灑遍海面一片閃閃晶亮。風乍起，冷冷吹醒沉緬的神思，望見遠方一艘小漁船在洶湧浪濤間載浮載沉，搖晃起伏著拚搏的鬥志與勇氣……盯視漸離漸遠的船影，不禁揣想：人生如潮似湧起落無常，貴在隨遇能安吧？
終如眼前的你，萬般皆空，只剩記憶伴隨著靜默流光翩然泛舟。人哪，還計較什麼？欸，奠酹悲泉路，天人自徘徊。酒水似線，串起一串溫潤淚珠；酒香如勾，勾住萬縷祝願。乾！唯願這一絲情愫一方念想，伴你一路好走……
【馬祖文學獎散文組佳作】將進酒／陳文偉
- 2016-10-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