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話說,孫如陵是民國二十七年,由湖北武昌到湖南長沙報考中央政治學校大學部,四千多考生錄取兩百人,金榜題名,得以就讀公費學校,選唸新聞系,系僅十一人,受教鳳毛麟角博學多聞的教授,教授中有位劉振東先生,當年在希特勒和史達林互動火熱,德國攻打蘇俄的前三個月,劉老師發表演講,斷言希魔一定攻俄,引起很大的轟動,大家都不相信,後來果如劉所預料,大家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孫坦言:「我對劉老師的敬重,就是此時開始的。」
動盪的大時代,人生際遇坎坷崎嶇,師生再巧遇,是在臺北立法院,孫如陵前往訪友,獨在偌大的院中,正感孤寂,只見有熟悉的身影緩步走來,「咦?那不就是料事如神的劉老師嗎?」趕緊迎上前,自報姓名。劉老師知道是其徒,於是說:「一個人成功,能分享他的成果而毫無妒忌的,除了他的父母,就是他的老師了。」
這是劉老師單獨與畢業多年、異地重逢的學生所講述的一課,孫如陵日後多次轉述,他想多讓幾個人知道劉振東老師人格的偉大!
人格偉大的劉振東老師,竟然是劉本芬女士的父親。
這是後來,孫如陵參加劉老師八十大壽那天,他在壽堂,得見劉老師的兒女,才知道劉老師有位專程從美國飛回、為父親辦筵席的女兒正是本芬,在鬧哄哄的祝壽聲中,孫如陵的記憶突然飛往重慶南溫泉,在青山綠水、竹籬茅舍間所看到的小倩影,原來就是劉家的掌上珠,從主編與作者的關係,又添上師兄與師妹,彼此都覺得分外親切。
孫如陵與薛氏夫婦幾度往還,愈發熟稔,本芬回國省親,總會再專程到孫家作客,孫如陵與太座許令嘉女士均熱忱款待,無論劉本芬獨個兒,或是夫妻同來,天南地北,聊得不亦樂乎,薛先生,學養兼修,對愛妻體貼入微,照顧有加,且以她為榮,每次聽得入神,臨行前都好像意猶未盡的味兒。
民國六十八年劉本芬看報,很仔細,瞧見一則不甚起眼的新聞稿,得知馬祖中山國民中、小學,師生欲習音樂,卻苦無鋼琴,有心的新聞記者如實報導,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由最關心國內音樂教育的劉本芬伸出援手,火速又寄給師兄孫如陵五百美金,指明捐琴,送至她根本沒有踏上過的小島。
孫如陵明白告訴這位滿腔愛心、單純天真,不知行情的師妹,在臺灣那時一架鋼琴,至少需要好幾萬新臺幣呀!很快地,劉本芬再匯了美金一千元來,她堅持,一定要滿足馬祖學生的心願。
買鋼琴之事,做師兄的覺得義不容辭,孫主編也把它當做是對《中央日報》報社對讀者的責任,於是一肩扛起來。
那時物價天天波動,幣值不穩,究竟要買什麼樣的鋼琴,本芬無意見,劉家無意見,《中央日報》報社無意見,當時曹常仁校長也無意見。
不得已,孫如陵請當事人雙方直接通信,再將結論告訴他,好讓他方便做事。
結果還是沒有結果。
「心中有想法,手中握辦法」的孫如陵,劍及履及邀社內同事蘇玉珍小姐,百忙之中趕緊撥冗,同往功學社挑選鋼琴,孫如陵知道蘇玉珍的女兒習琴,對此應該比較內行,兩人同時中意Yamaha牌子的鋼琴,服務人員聽說是買來捐贈離島馬祖學校的,價錢自動讓些,也略盡對離島學子的關愛。
孫如陵心中大致有個數了。
他把決定,親自再登劉府向老師、師母報告:鋼琴的捐款,由《中央日報》報社代管,沒有利息;而物價有波動的趨勢,不如及時先趕緊把琴訂下來,掌握貨單與提貨單,解除後顧之憂。劉老師夫婦頷首同意,他就作主用六萬元把琴訂下。
剩下來的事,就是通知曹校長,設法運去。
鋼琴是碰不得的,若由臺北運基隆,上車下車;由基隆到北竿,上船下船,都很費事,最好請店家通知,由日本原裝運到目的地,不要拆開包裝的木架,最為保險。
運費怎麼籌措呢?
若能得到國防部的協助,由海軍免費運往,最為妥當可靠。託天之佑,這些連當今物流業都困難的搬運問題,在帷幄運籌的孫主編耐心聯繫下都一一迎刃而解,全克服了!
嶄新的名牌鋼琴,上船、漂流、搶灘、海軍弟兄們,接力賽,小心翼翼地,深怕碰壞了牙子似地,又要使勁兒出力,又不敢粗魯太過重力,大家夥小心再小心地安全送抵學校,自此琴聲鏗鏘,清脆悅耳,迴盪繚繞,情深有愛。
曹常仁校長特地寫感謝信函至《中央日報》報社,轉交給孫如陵,信內表達學生們簇擁著鋼琴,好奇的眼光閃閃發亮,喜悅的笑靨朵朵綻放,搭配著叮叮噹噹、錚錚鏦鏦流轉琴音的音樂課,全校都彷彿鮮活起來了,曹校長向全校師生說明「天上是不會掉下來鋼琴的」,但是有位旅美華人發揮「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這位自幼受傳統家庭教育栽培成功的女士,懂得及時行善,作育英才,造福鄉里,回饋社會,並不求任何的回報;孫如陵好高興,他覺得能夠代師妹本芬的宿願得償,感到更是加倍的高興!
高興的孫如陵,民國四年出生於貴州省松桃縣,雖也沒有踏上過號稱「四鄉五島」的小島,卻也在有生之年為馬祖勤盡了一番情。
無私奉獻的劉本芬,並沒有將捐琴的善舉,放在心上,從她第一次匯錢開始,一直到捐贈鋼琴,沒有一字的囑託提示和追問,完全由師兄安排。孫如陵問她原因,她只說:「我就是相信孫大哥會做成功!」孫暗忖:「世上女性,對我有好感者不乏其人,但對我有信心,而信任得這樣專、這樣久的,惟有本芬一人而已!我以是感激--『士為知己者死』嘛!她的事情,我總是盡心竭力而為,以報答她一成不變的信心!」
死的卻是劉本芬。
民國七十一年七月,劉本芬女士,在紐約出車禍,不幸身亡。
孫太太在驚悸之中,指著報要孫如陵看,他只瞟了標題一眼,急起身奔往劉老師家。見劉師母,含淚深深一鞠躬,哽咽道:「這是萬想不到的事情!」師母徬徨無助淚如雨下,告以劉老師在樓上休息,學生未敢驚動。
天外橫禍,白髮人送黑髮人,而且還遠在天邊,見不到寶貝女兒最後一面,老爹老娘,情何以堪?沒有踏上馬祖的劉本芬,就這麼去了。在她捐琴的三年後。
不是好心有好報嗎?
誰還記得劉本芬?
倒是在民國一百年時,出版界藉由介紹一百位傑出的女性新聞工作者,編《風雲際會一百年-女記者》,其一,有最早期的傑出女記者蘇玉珍,她由籃球國手轉換跑道,成為手搖筆桿的無冕王,與孫如陵畢業的新聞系算是同行,工作的最高原則是:做個無名英雄。
他、她,對無緣踏上小島的臺北外省人,對馬祖而言應該算得上是曾經奉獻寶貴時間、精神、心思的「無名英雄」,善心人士雖非土生土長的馬祖人,然而彼等對馬祖的愛,對馬祖的情,早已飛揚在鋼琴聲裡……,深深地。
如若,要求在刻寫有關馬祖的記憶裏,需要確確實實踏上過島的人名,當然有。
民國九十七年由貴州省遵義青年軍同學共同編寫,來自遵義縣高坪鄉雙石村的伍廷義先生,負責聯絡製印《旅居臺灣的貴州人》;這本紀念冊,是民國一0四年,近八十歲的伍叔叔在臺北貴州同鄉會開會時贈予我,他的眼神是--傳承。
我仔細拜讀後,才知曉在民國三十六年的八、九月,多位熱血貴州省各縣青年,以不同的因緣不約而同匯集貴州省北部的第二大城,「遵義」之名出自《尚書》:「無偏無跛,遵王之義」,古為梁州之域是座歷史文化的名城;因逢國家多事之秋,政府舉辦甄試取近四百人,一起入伍於桃溪寺,均以報國為職志,久而久之,大家便互以「桃溪寺青年軍同學」相稱謂,彼此甚感窩心親切。
同年初冬,他們由遵義市出發至重慶,搭江輪經宜昌至武漢,次年仲夏赴南京,九月調往臺灣,及至民國三十九年,陸續來臺,數十年來,都是經營寶島這塊人間聖地的支柱和守護者,一路迤邐顛沛,奉命調動,忠貞不渝。
書中,他們用樸實的文筆,娓娓道來步履足跡,桐梓縣的王永圖,民國四十六年廿六歲,升為准尉行政官,駐防馬祖地區,四十八年調離,二十八歲的青春印痕,留駐。
沿河縣的田仁賢,生於民國二十年,在駐防馬祖期間二十多歲,結識馬祖姑娘林春仙小姐,彼此情投意合,進而論及婚嫁,惟無法突破當時「馬祖姑娘不外放」的陋規,致使小倆口苦無良策。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正在關鍵時刻,春仙小姐恰巧被選為戰地婦女隊員,奉派到臺灣本島接受訓練,用情至深的田仁賢趕緊抓住此一老天爺賜予的大好良機,當機立斷作了兩項決定,一是春仙小姐結訓後,找藉口不回馬祖,二是儘快舉行訂婚。可是阮囊羞澀費用無著落,田仁賢便將此苦惱之事,告知當年一同在田徑場上馳騁的好友,也是桃溪寺青年軍的雷尊漢同學,向他求援,雷同學君子之風,成人之美,二話不說,傾囊相助,促成這樁美滿婚姻順利完成。(待續)
【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馬祖琴深/陳麗華
- 2016-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