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是一首傲然的詩,傲然並非孤高難以接近,而是因堅強而不可動搖。
夕陽都要隱沒了,遊子還多有眷戀,相機的鏡頭仍忙於對焦,快門也不停聒噪。如果潮水合適,你或可看見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沙蚌,到海邊搖搖晃晃的提一桶水,以利沙蚌吐沙,並在心中盤算著今晚該如何好好料理;你或可看見遠方長堤上稀疏的身影,他沉默地叼著煙,迎向海風,諦聽浪潮並凝視著海洋,他或許只是在休憩放空,或許正在告解,靜靜地回想一件件深刻卻不足以向外人道的故事,而能寬容接納這些故事的,或許也只有海洋。沙灘上人影紛亂,海面粼粼波光漸次黯然,橙紅色的晚霞溫柔而恬淡,豢養著我們一天倦極的靈魂。入夜以後,歡聲笑語迴盪在山野間,這些聲音如同永夜裡的太陽,照亮一方孤島中的寂寞,與蟲鳴和漂鳥相互應和著。追尋藍眼淚的巴士穿梭於街道上,明亮的車燈是夜貓族不眠的眼,捨不得輕易閉上,直到親自看見藍眼淚,踩到星砂,並打從心底發出驚嘆,忍不住手舞足蹈好一陣子,方才盡興歸去。空氣中瀰漫著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放鬆,為馬祖帶來極其豐美的一季。
然而,在馬祖待上整整一年的我,卻明白:海並非永遠如此平靜,天空也並非都是這麼湛藍,花和鳥也有凋零的時候,美好的人事也非一直都在。我會說馬祖是一首傲然的詩,細細讀來,我才明白溫柔的背後也可以是難以撼動的剛毅,舒適宜人的春暖也曾有它的嚴寒。
馬祖如同汪洋上的孤舟,千百年來擁有她自己的潮汐,任憑政權更迭、時光推移,她一直就在那裏。然而船會腐朽,人會老去,還有什麼事物,比這茫茫大海中的馬祖還要接近永恆?在這永恆之島上,我看不見遠方,曾經以為自己已然迷惘,有一天卻開始明白,太陽升起的地方是希望,而落下的地方是故鄉。有一天,發現自己竟然不急著逃離這座島,而開始珍惜這身如不繫之舟的自在與坦然。
馬祖是不甘平凡的島嶼,宛若海中散沙的渺小土地上,有許多陡峭的山坡,坡旁矗立著絕壁,任憑海雨天風,狂浪淘天,猶自巍然不移。這些絕壁是戍守海岸的衛士,直到刀刻似的皺紋密密地劃上面容,直到頭髮花白了,如崖上的植被稀疏。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仍心雄萬夫的傲然。在肅殺的年代裡,他們是絕佳的天險,拔劍挺身與死敵怒目相對,他們也是壯烈的埋骨地,埋葬大時代中不屈的英靈。
幸福的遊子啊,你們曾親眼見過馬祖的冬天嗎?那是你們最無意造訪的時節。蒼茫的天空漂白了大地,殘留的綠葉也失去色澤,閩東式建築不再因為反射陽光而顯得明亮,遠方山頭被雲霧掩蓋,似乎缺了一角,好像群山因冬日的寒冷而瑟縮著。也許你會注意到遊客中心外頭的山芙蓉,已經被強勁的北風吹斜,維持幾個月傾倒的姿態;也許你會在出港前理所當然地吞顆暈船藥,讓身體可以適當的融入船與浪搖晃的韻律中;也許你會想起幾個月前的強颱,斜風冷雨無情地肆虐著,剝奪你的體溫也帶走了曾經的生氣。
然而,冬天不過是四季遞嬗的一部份,你該明白來年還是會春暖花開,在心裡即將喪失意志的時候,你會有千百個理由令你苦苦地捱。也許你想再看看明媚的春光,像一隻貓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下,伸伸懶腰,打一個好大的呵欠,然後沉沉睡去;也許你還會想要再親近那片海,去打聽螺與沙蚌的消息,將手腳泡進水裡,去感受無邊無際的涼意;也許你只想在結束義務時平安離開。
於是,你該明白,馬祖有她自己的傲然,但她也試圖教會我們不屈。想像士兵在站哨時緊抓著冬衣,想像替代役騎車迎著寒風值勤,想像農人不畏低溫只求冬菜豐收,想像還有多少人做好萬全的禦寒準備,昂然挺立於風口浪尖。你可以因為刺骨冷風而暫時低頭,像蒼蠅般不停搓著手取暖,然後感受自己的體溫慢慢流失,然而腳步卻還是要前進的,還是要去做該做的事情。其實我想,這才是島嶼真正的生命,生命永遠是不屈的,即使面臨再惡劣的氣候,再難熬的時光,也依然不屈。如同曾經身在島上的你我,為了精彩而活,為了生活而活。
馬祖是一首傲然的詩,傲然並非孤高難以接近,而是因堅強而不可動搖,值得我們用生活去實踐,用汗水去詮釋,用歡笑去禮讚,用自己相對應的傲然去致敬。馬祖是一首餘韻綿長的詩,只要你曾經來過,你這輩子便會止不住地一讀再讀。
《馬祖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馬祖是一首傲然的詩/黃昱翔
- 2016-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