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年少時的老兵倉促上路,還來不及與家人道別,就跟隨國軍來到馬祖。個子不高,但身軀結實,目光炯炯有神,可以想像他:年華正茂、意氣風發的模樣。翻開塵封多年記憶,兩岸的時代悲劇歷歷在目:當年顛沛流離、流落異鄉,歷經生離死別,過著孤苦飄零的淒清日子;讓人有著「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無奈與莫名感傷,在內心深處交疊激盪著……
穿越一甲子的時空,邂逅老兵在馬祖南竿,舊名「牛角村」(復興村)聚落。居高臨下眺望,一幢幢高低錯落、質樸典雅的石厝,彷若一顆顆方正印章,散落在蜿蜒起伏的花崗岩脈上;陡峭錯綜複雜的階梯巷弄中,每一處轉彎就是不同風情,竟讓我迷失要探訪的目標。或許我單獨的身影,不知所措的表情,引起這位老兵注意,得知我的困境後,主動熱心當起導覽,細數著當地歲月的痕跡。路過幾乎荒廢卻依然厚實水泥建築,停下腳步,告訴著我:那曾是村民安身立命的地方,這讓我有些不解?後來終於明白那是「防空洞」。尤其在兩岸緊張的時刻,過著「單打雙不打」的戰地生活,歷經炮火早已習以為常的村民,遇單日黃昏時刻,總會先看到對岸火光,再來是空中爆炸巨大聲響的宣傳彈,但砲彈掉落位置總多少有些誤差,來不及進入防空洞躲避,曾有無辜婦女抱著小孩及村民命喪於此。此時,徐徐海風襲來,竟讓人感受到微微的寒意。
我是這裡的過客,但老兵的口述,卻讓我更對這個曾富有神秘色彩村落,有著不可言喻的好奇心……跟著來到海邊堤防,老兵指著海岸突出岬角,告訴我曾經有派駐崗哨,因為當晚衛兵疏忽,造成整個班,被對岸派來的「水鬼」摸哨,血流成河。而自己曾是服役鐵板(仁愛村)海龍部隊,平常全身赤裸,只穿著紅色短褲,帶著一把刺刀,在深邃幽藍或月黑風高的夜裡,游到對岸的兩棲偵搜隊,當起我們俗稱的「水鬼」。老兵回憶:那真是個苦日子,有時候上級交代的任務,明知可能回不來,還是要游向未知的海峽,有人出了任務,就再也沒有回來……那是悲哀的時代、錯亂的人生,只能把握當下,面對「過了今天,可能就沒有明天」的生活?畢竟誰知道哪一天,那個被俘虜或是沉入海底的亡魂會變成自己?
當我提起,年紀老邁總需要一些醫療照護,為何不搬遷到台灣,各項生活機能比這離島的馬祖好太多,但老兵歷經滄桑眼神,卻告訴我:已經好幾十年了,早已習慣這裡的生活……然後眼神眺望海的那一端,我明白他想說:要看自己的老家就在遠方,台灣是看不到!那曾是凌雲壯志的男孩,卻在時代洪流下,跟著國軍撤退到馬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當年在軍令如山威嚇下,也只有子彈與鳥飛的過去對岸,鄉愁只能深藏心底,想要寫一封思念問候家人的信,擔心著萬一被查獲,就像我在綠島人權園區,看到一些老兵因此被冠上忠誠考核有問題,被判刑囚禁;直到兩岸開放探親,那個當年離家時,連家人一張照片都沒有,且已是花甲之年,回到老家面對的是父母的遺照;誰也沒有料想到,當年匆匆一別,就是永別,遺留在老兵心中最深沉的傷痛!
天涯如遙,近之海角。怎麼也料想不到,會遇到這樣充滿傳奇的人物,希望下次再度拜訪的時候,他仍健朗如昔。憶起老兵一段話:當年曾喊著:「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這頭嗆著要光復大陸,那頭威脅總有一天解放台灣」,直到國共戰爭40年後,他們才知道也才願意相信:反攻的那一天永遠不會來……遙想當年兩岸兵戎烽火連天,多少性命的犧牲,寥寥簡單幾個字「為國捐軀」,竟就是代表他們的一生,而僥倖存活下來,因為和平之後,更加速遺忘這群,用一生歲月「保國衛民」的老兵,換來某些政客,政治操縱族群對立,不知何時?我們才能夠學會放下彼此立場,去尊重生活在這片土地,每一個背後不同故事的人?而我們的幸福,比起這些帶著心痛記憶的人,是不是擁有更多一點的福氣?
這天牛角村的午后,大海沉靜,人更寂寥……聽著老兵娓娓道來過往,有心酸、有驕傲、有慷慨激昂,也有不勝唏噓。而過往的記憶,是不忍回顧,卻又頻頻回首的回憶。或許從來不知道,時間是如此沉重,讓人無法駐足沉思,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年代,命不由己的時代小人物,是如何面對命運,真真實實的曾經?現在更彷彿是一段塵埃、被遺忘、也被遺棄的故事。我永遠難忘與老兵道別時,感受到湧動的不捨和無盡的謙卑,當一轉身,步伐漸行漸遠,看到一對炯炯有神,那曾是盯著敵軍的雙眼,卻也漸漸瞇了起來,伴隨鹹鹹的海風,當年那個不能掉的眼淚,在多年後依舊酸楚……
【馬祖文學獎散文組優選】落在牛角村的老兵回憶/王百祥
- 2016-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