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陶淵明
最初是光,整面從高雄海岸湧溢上來的海風,伴隨著夏天的溫度,與陽光融合成一片淡紫青黃的佈景,魚鱗片般反射的耀人的光芒,整座城市的肌膚被刺得宛如一幅百繡圖,所有的熱量都縫進了人們的骨血裡。我站在假日的旗津岸邊,看著渡輪往來游移,海面上較遠處,有幾艘貨輪,緩緩駛入港口,工人隨即上前調動機具接應。陸面升起一股鹽的味道,那是只有鎮日與海相處的人,才能辨認的訊息,只有出生在離海很近的地方,才能嚐出的鮮甜氣味。我看著眼前這一切,陽光、海風、船隻、港口,想起離開多年的,馬祖東莒島故鄉,那裏的陽光同樣熾熱烘烤,海風不時冽冽吹來,並在身上與乾涸的汗液形成肉眼難辨的細微鹽粒。「酸鹹甜」,母親總這樣說四處撒野的我,遠方的記憶中盡是曬人的光,以及舊日屋宅中父親與母親的臉孔。
離家多年後的記憶裡,我仍然深深記得,家中的舊宅,是以石頭一塊塊鑲嵌砌成,用以抵禦海風的侵蝕,以及陽光的浸潤。當時,石頭與細沙佈滿粗礪的地面,不若今日在城市裡,均有鋪平的水泥及整條順滑而去的柏油道路,就連房舍也是以低矮的單層建築為主,彷彿將頭壓得更低,風阻就會更小,而所謂的人生,就更能往前邁進一步。彼時,左右房舍形成小小的聚落,村子並不大,但巷弄卻十分曲折,建築物順著微微隆起的坡度而建,尚在幼年時期的我,便與幾個小鬼頭同伴,玩起捉迷藏的遊戲,彎彎繞繞,或偶爾從電視裡,看見少棒隊的英姿,拿起樹枝,便模仿起來,當時沒有特別的遊戲器材,日子卻也過得開心。父親當時是跑麻纜船的,專門在每年的十月到十一月期間出海,捕捉螃蟹、墨魚、帶魚、鯧魚,再賣予軍方。那時候,整個東莒一日的漁獲量,必須要200-300尾左右,才能供應島上官軍、民眾一日的吃食。
在還不用煩惱課業的年紀裡,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跟幾個同伴,頂著已經轉寒的海風,但太陽仍在肩上披起一件薄薄的外衣,那種明明寒冷,卻又微溫的天氣裡,跑到港邊看各自的父親開啟麻纜船捕魚。父親是麻纜船的船長,在那時,麻纜船是擁有三根船竿的帆船,後面繫著兩艘小船,兩艘小船上又各自載了兩名漁工。父親當時算來是整座東莒島少數有帆船的,看同伴投射來羨慕的眼光,彷彿自己就是卡通裡英勇船長的後代,硬生生撐起整個虛榮的童年。在那段時間裡,父親的漁獲量也算是村中較多的,母親靠著賣魚換來的資金,尚不必如其他人,在漁獲量降低的時節,還需要到山坡一帶種植、採收作物。
父親總是帶著一身魚腥回來,那氣味裡混通著海的顆粒,魚的鮮甜,以及夾雜汗水的不明味道。對我而言,那就是屬於父親的味道,而長期在麻纜船上以人力捕魚,父親的雙手總是粗糙,回家見到我,就用那粗礪的雙手,磨砂紙一般,撥亂我的頭髮,說句:「有乖否?」我吐吐舌頭說:「有啊!」這時在一旁料理食材的媽媽,就會說:「伊喔,攏出去跑到酸鹹甜囉!還說有乖。」接著父親就會用他粗粗的掌心,雙手擠壓摩娑著我的臉頰,說:「愛講白賊。」隨即從口袋裡拿出一顆柑仔糖,放到我手上,小小聲在我耳邊說:「別跟你媽說喔!」那時,父親的被歲月鑿過的雙手,就像家宅的磚牆般粗糙,卻也撐起了整個家的命脈,抵禦了風雨。
原來,粗糙的肌膚與骨血,換來的,竟都是甜甜的生活。
後來,更新式的馬達船傳了進來,再加上更有效率的定置漁網,麻纜船以人力捕獲的漁獲量,早已遠遠不及機器。彼時,父親存了一筆積蓄,想引進幾艘新式的馬達船,卻不幸遭人詐騙,導致血本無歸。家中頓時陷入了困頓,而過去的幸福圖景,也不再重複播映而出。鎮日酗酒的父親,形象漸漸扭曲變化,再也不像是英勇的討海英雄,反而更類似,我在幼年記憶中,在港岸邊看見遭釣起而離水的魚,唇部仍溢出腥甜的血水,一尾鱗身在日光照耀下跳動掙扎閃爍,離了水,就要亡,而當時的我與母親,則是離了家,來到了台灣。
多年來,我與母親定居於高雄,只要離開了童年的故鄉,無論走到哪,都是異鄉。我始終能憶起腦中海的氣味,那就是父親的味道,相同的光,類似的船,都能挑動神經,傳導開啟回憶的鎖扣。開始工作後,我也屢次回到東莒,這幾年,故鄉說是變,卻也沒變,會變的向來都只有人,而舊物,卻也仍是靜靜的舊著。對我而言,是再也尋不回那童年的桃花源了。某次回去,我來到老家舊宅,大門依舊深鎖,我在島上四處晃蕩了好一陣子,像個初來乍到的遊客,聽其他村人說,現在的漁獲更少了,一日僅剩4-5尾,根本無法以此維生。
整面陽光傾溢下來,像要沖垮現實的平衡,海風吹得是更鹹了,我走到舊居,看見石磚的細縫裡蔓生起不知名的植物,落根貧脊,卻也能夠生存。我看著這一切,期盼未來有一日,所有舊日的傷害,以及困頓的日子都能離開,而未來東莒的一切,都能從這蔓生而出的植物中,開出一片片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馬祖文學獎散文組優選】桃花源/梁評貴
- 2016-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