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時，我高職畢業之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樂器修理行的店員。我的老闆是W和L，正確地說，我的老闆們都是馬祖的福州人，都是鋼琴調律師，也正好都是剛離婚不久的男人，其中一位還在打離婚官司。
在鋼琴幾乎是全國小朋友居家活動的全盛時代，他們每天都忙不過來，生意好得沒時間離婚吧！然而，網路遊戲興起之後，彈鋼琴的人大幅減少，他們只好同業結合，一起開工作室。不只做鋼琴調律，還承包機關、學校的樂器維修與保養工作。
熱愛彈鋼琴的我，找到這個包吃、包住、包學的「三好」工作，非常高興。包吃要自己煮，順便煮老闆們的，因為老闆是兩個家破男人，所以我必須負責買菜燒飯給全公司三個人吃。包住是住地下室，老闆租的居家式店面，除了一樓大廳，大老闆和二老闆的房間，還有地下室放置一些待售樂器，有空位讓我安睡。包學的承諾最讓我感激，兩位老闆都願意教我鋼琴調律和各種樂器維修與保養，大老闆甚至還要求他的女朋友，有空時教我彈鋼琴。
雖然工作時間長、薪水少，若包到的工程較大，有時還要陪老闆們外出修樂器，但是憑著我當時有限單薄的學歷，能找到自己喜歡，又能學到一技之長的工作，真是太幸運了。而且，老闆們種了不少花草和小樹，環境非常優雅更令人興奮。我的工作與其說是店員，不如說是學徒兼全方位佣人。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中午，我煎了一條大鯧魚，兩個男人吃完一面，同時看著另一面，問我可不可以把另一面也吃了？我提醒他們：「你們是老闆，當然要由你們決定。吃完了再多給點菜錢，我就再去買。……」
他們聽完，畢竟是兩個曾婚一失敗的離婚男人，一想到離一次婚，剛被剝了一層皮，眼下還是經濟考量為主、能省則省。畢竟這裡不是馬祖海鮮多，就都搖搖頭，迅速多吃一點飯，草草結束中午這一餐。由於我不會煮福州菜，兩位老闆都說，如果遇到親戚有紅白帖的，他們的母親來台北，就過來教我，或者過段時間，帶我去馬祖『卡溜』時也可以學習。
大老闆非常刻苦耐勞，他常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只有國小畢業，但是，妳在我這裡工作，比讀三個大學還要好。」
可能因為我剛剛高職畢業，那時環境不允許我讀大學，常常引以為憾，所以他才會這樣說，是在安慰我，同時也鼓勵他自己吧！
原來老闆出身於貧苦的鄉村，所以國小畢業之後就到台灣的大都市打拚，因為沒有學歷，一開始都是作一些簡單的勞力工作。後來，父母教他要有一技之長，以後工作的發展會比較好。於是他跟著樂器行的調音師，學鋼琴調音，還有風琴以及其他樂器修理。在他的年代，很多國小都還使用風琴上音樂課，所以，他的工作非常的忙碌。
等到他終於考取了鋼琴調律師，就自己開樂器行，新舊樂器都維修和買賣。因為在蒐購舊鋼琴的同時，客戶多半是一些有錢人家，有不少人家裡有先人遺留下來的骨董，看到喜歡的，他也會順便買下來，因此，他的店裡地下室，也堆積了不少骨董。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把很古雅的鋼琴椅子，它其實是骨董鋼琴椅子，外表看起來圓潤高貴，原木搭配圓形的坐墊，是用來配合那一架古風琴的，年代至少有一、兩百年了。
大老闆感傷的對我說：「我們夫妻離婚時爭相搶著，要這張椅子。」現在這張椅子在這裡，可以想見，男人力氣大，大老闆搶贏了他太太。然而，從他不意間流露出來的動作，莫不是對前妻濃濃的想念。他搶贏了椅子，卻失去了這個愛她的女人，這場婚姻，他是徹底的輸了呀！
他們的恩怨情仇我不十分知曉，感情事非外人能理會，只是從孩子和大老闆與女友交談，及一些電話交談中，依稀知道他的前妻是國小老師，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從照片看上去，她頗有氣質。
當然，大老闆的現任女友也非常有音樂家的氣質，她同時是鋼琴老師和聲樂家。有時我們忙不過來，她有空也會一起去國小修風琴。而她主要的工作是陪伴大老闆，讓大老闆心情愉快，人一高興，工作做起來就特別有勁。他們有空時喜歡一起去逛骨董市場。讓人敬佩兼不解的是，這裡連放蚊香的小碟子和菸灰缸，以及地上放垃圾的罈子都是骨董，確實非常有文化氣息，幾乎快要接近「文勝於質」，精神層次太奢華哩！
每次接送女朋友，大老闆都會非常紳士地幫她開車門，就好像呵護公主一樣，她要吃什麼、喝什麼，好生伺候著；看得二老闆非常不以為然，但也只是不認同在心裡。在聊天時，二老闆感受到他的朋友大老闆，是不是因為自己只有國小畢業，而那女友是碩士生，出於自卑感因而想要極力討好。
但是就我的觀察，大老闆是做生意的老手，不至於有自卑感。許是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想要緊緊抓住，好好經營第二段愛情關係吧！
二老闆交往的「疑似女朋友」也是鋼琴老師，看起來關係還沒確定，這位女生都主動來找二老闆，看起來是在倒追他哩！二老闆喜歡聽電影原聲帶的音樂，是個哈日族，可能跟他曾到日本接受樂器維修訓練有關。他有時還會與我分享日本電影好聽的主題音樂，通常是氣勢澎湃、略帶一點點感傷的曲調。常常在一天工作之後，大家都洗過澡了，一起靜靜的坐著，透過非常昂貴的音響設備，聆賞日本音樂……，嗯，好聽。
二老闆的魅力還真不小，甚至吸引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少女。兩位老闆有一個共同的福州人朋友，在附近開文具店，這些老闆們常常一起聊天。二老闆也常常去文具店找文具店老闆聊天，文具店老闆有一個就讀國中的女兒，如果二老闆沒過去，她一天打好幾通電話來找人。我的工作在接客戶電話之餘，就是幫兩位老闆，接他們各自兩個女人的電話。有時候還要幫他們說個白色小謊言，或者假裝忘記什麼事，讓他們不想讓那些女人知道的事不要穿幫。
有一天早上，大老闆的女朋友心情不好，竟把門口的一棵小樹腰斬，好好的一棵棕梠樹，瞬間成了斷頭的一棵禿樹。
側面了解，才知道前天大老闆忘了幫她開車門，所以，因為伺候不周，公主不悅，小倆口吵架了。不，應該說大老闆被訓誡了，好像整夜沒睡。「公主」真的生氣了，連大老闆特別為她買的光餅早餐，她都不吃，轉送給我。
一早看到斷頭的禿樹，二老闆感到相當不安，感覺有不祥的預兆。
這時，大老闆高雄老家打電話來，大老闆和女朋友早上又吵一次架，接了家鄉的電話，急急忙忙開車去機場。從此，我就再也沒看到大老闆。他在回馬祖趕往機場的路途，車禍身亡。（待續）
未完成的馬祖『卡溜』之旅／宋明理雪
- 2017-0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