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了一件全白的套頭短棉衣,有人說那像是內衣,但他不管,衣服有些復古式,而且寬鬆,穿來舒服通風,不花不綠。多年來,白色是他喜愛的系列,一如他也喜歡看別人穿白衫白裙,增添飄逸感,又似一顆純淨的心。
母親是做衣服的師傅,很欣賞他買的一件長白襯衫,穿起來像母親心目中的小王子,連相片中的笑容,都是超乎人間至上的,那溫柔敦厚的臉孔和眼神,不正寫滿他熱愛這世間,又時時有出世的心境嗎?
如果世俗皆可拋,他會毫不憐惜地拋棄眼前的一切,然外境可拋,出世之心真正難求!如何在世間和出世間之思想中調配圓融,成為他的課題之一。
有一回他收到一封朋友的信,字裏行間充滿對人世的批判:
有時人會不會覺得人性
原本就是虛偽
在那一張張面具之下
躲藏的是一顆怎樣的心
若置於手術台上剖析
那鮮血的肉體
該是真實?復活?誰曾說?誰又真做?
一切只不過似浮影佇足
片刻即逝
人世間原本就是冷酷喲
那是朋友遭逢一次打擊後的告白,為何這世上之人,常要帶著面具互相猜疑,卻少有坦誠相對,尤其在高度競爭的社會,稍一不慎,便被大醬缸染得面目全非,朋友的話令他心寒,然而仍要面對現實,面對許多虛偽以及人情壓力。但他總以為凡事在人為,能多為人設想求福,少為自我謀利,以慈悲心相伴,流言也有不攻自破之日。
他難真正了解人心,有時候就連他自己也是捉摸不定的,但總有澄明的時候,可以透晰自己的內心深處,或從一場夢中窺醒,或從別人的當頭棒喝中去覺察,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有一回他的作業拖得太久來不及交,有位同學說:「你真大膽!」就這一句話破解他的桎梏,趕緊動手趕工,原本平常要三天才得完成的作業,一日間就結束了,招來一身輕鬆。
如果內心有牽掛便要放下,才得自在,然而放下不是不負責或放棄,而是要設法解決它,一旦克服,便自在了。
然而世間得意事能有幾時,身後事已何知!若有得意事,當不執著認為那是永恒,才能得解脫。他喜愛投稿創作,每有所得,常因此自喜,有時雖也是平常心,但難以順隨平靜。世人常會因許多事而言:「人嘛!喜怒哀樂誰沒有?」因此,遇樂事時即縱聲狂笑自喜而不知節制,失意時或痛哭流涕忘我之至,這是人之常情,這是人。而要想超乎人上,自然得有平常心才行。
有一日,他無端地早起,頓覺漫漫長夜裏不知跨過多少時空,他突然感到陌生,不是躺在自己床上,而是在一個似乎遙遠的國度,有些惶恐,不知如何回去才好,正徬徨之際,忽地碰到一尖物,這回是真的醒來了,原來方才是夢中之夢。從出生開始,人就必須跨過許多歲月,奔波無度,而光陰常在俏然中偷渡,令人難以掌握,尤其在更匆忙的日子裏,一日又盡明日又來,令人懵懂難料,當驚慌自己未能多學些東西時,年紀漸長,憂多於喜,才發覺浮生若夢,自己又常在夢中之夢。
有時他覺得明明是清澈的覺悟,卻也感到一股無可言喻的空寂,有說這世界是時時需要抓緊依靠繩子的洶湧大海,世上確定有自信才去幹的事究竟有多少?沒有絲毫可依賴的東西,唯有咬緊牙根,苦撐下去,才能嘗得苦後之樂。佛家有偈說:「任它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飲」,即使在最饑渴的時候,也不要太攀緣外物,更勿貪得。花從風裏過來香,梅從雪裏溢吐芳,他相信人也必要經苦難的磨練和煎熬,才知人世的滄桑和生命的可貴。
任它弱水三千/明道
- 2017-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