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臉譜/石隱

  • 2017-03-14
 一、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時來點鐵成金,運去兩手空空。」這一層道理,玩了股票的朋友如果想不開,證券行豈不變成了屠宰場?
 以區區如我為例,當年腰纏千兩黃金,為求個發展,在台南市中正路最熱鬧的地段,買了一幢樓房,開了一家百貨公司,我一不找人合夥,二不付人拆息,腳踏實地,穩紮穩打,純粹家庭企業化作風。十多年來,台南一帶,誰不知道我是殷商富戶,士農工商,達官貴人,有的是推心置腹,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酒家舞廳,更有數不清的紅粉知己,多情嬌娃,憑良心說,她們對我的恩愛體貼,比我那位結婚整三十年的黃臉婆,不知要勝過幾千百倍。
 公司信譽卓著,營業鼎盛,年年都有三五百萬的進賬,照道理養活我一家八口,外帶自己應酬交際,可以說是富富裕裕,甚至於進一步逐步擴充,設分公司,開連鎖店,以我的信用和實力,那也是輕而易舉。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我黃大老闆會得栽跟頭,破產倒閉,確實是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卻是如此,證券市場設立,我起先為了好玩,後來簡直著迷,拋開公司裏的事務不管,整天熱衷於逢低收進,逢高吐出,這才發現原來洋鈿銀子著實好賺,擠在證券行裏比比手勢,倘若順利,一天賺了十萬八萬也不稀奇。錢賺得多,出手更闊,不到一年,我買了三幢洋房,置了一部汽車,銀行存款直線上昇,黃大老闆的三朋四友,八代遠親,多如過江之鯽。我這個人一向心慈耳軟,對於親友份上的事,絕對盡心盡力,因此,有多少人受過我的好處,多少人得過我的接濟,那真是無從記憶。
 突然,兵敗如山倒,證券所裏出現一批心黑手辣的郎中,先抬後摜,攔腰一斬,套住多頭,立刻拋空,幾記殺手鐧接二連三的甩來,弄得乍吃甜頭的股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一敗再敗,終於塗地。我先賣汽車,再賣洋房,最後是為吃賠賬,遠期支票滿天飛,結果只好走上宣告破產的絕路。連那家根基穩固的百貨公司,也得拱手送人。
 黃大老闆倒了,漸漸的被人傳了開來,我總算沒有白活,曉得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的滋味。我自己識相,落門落檻,我誰都不求,誰都不見,打落牙齒和血吞,悄悄兒的,在七股找了一幢近海邊的紅磚房,就此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幸好的是黃臉婆不但毫不埋怨人而且還交出她省吃儉用攢下的私房錢,足足可以維持全家好幾年最低限度的生活。兒女六個,從大學到幼稚園,全都能夠體諒為父的處境,寧願吃苦,一聲不響,只有一次,我最疼愛的三小兒在蔬菜淡飯的餐桌上問我:
 「爹爹,我們為什麼要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為什麼?」我一陣苦笑後,十分感慨的說:
 「兒呀,你已經是高中生了,你所沒聽過這麼一句俗諺:『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我們現在窮了,窮而住在海邊,人我彼此心安。」
 二、
 壞在我這個人賦閒久了,又沉不住氣,就在海邊僻壤住了一個月後,看看家裏人口太多,食指浩繁,黃臉婆的私房坐吃山空,總歸不是長遠之計,左思右想,愁腸百結,於是在某一個炎炎夏日的下午,我穿著整齊,決心去趟台南,碰碰運氣,看看可有那位好親戚好朋友,能夠給我一點幫忙,一些機會。
 就從海邊家裏出發,步行二十分鐘,走到臺區車站,由臺區到臺南,汽車可抵達,有錢之人算計錢,無錢之人錢算計,我向黃臉婆實說要去臺南,她是相當慷慨,塞了五張百元大鈔在我衣袋裏,當我瞥見她的這個動作,我便不免深心感慨,能少花,就省儉,用老婆的私房錢擺派頭,何嘗會有半點光彩?
 不叫計程車只好坐興南客運。
 想當年,我儘可以一文不名逛遍大臺南,吃飯簽字,宴客、酒家、舞廳無不簽字,龍飛鳳舞,其實就像鬼畫符似的三個字一簽,那就等於是即期支票,現金美鈔。如今吶,身上帶了五百元還要擠公車,前後一對照,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咳,好漢不提當年勇,胡思亂想幹嘛!我定定心神,汽車一到,擠將上去,風馳電掣,臺南越來越近了。
 第一個拜訪目標,是楊子江,這位小老弟,當年以流亡學生身份獨自來臺灣,暑假裏沒有飯吃,到我公司當過三個月店員,我看他勤勞刻苦,又看在他是我浦東小同鄉的份上,一直供給他到大學畢業。五年之前結婚,我還送他一萬塊錢的禮金,他倆夫婦常常到我家裏走動,就跟自家人一樣,如今這老弟混得不錯,我借給他五十萬塊錢開汽車修理廠,四年下來,就有了幾百萬的身家。
 我坐公車到了中正路,下車便是他一連三間的廠房,由於彼此很熟,畢直走進了他的總經理室。
 「啊呀,黃大哥。」他見了我,照舊親親熱熱,連忙站起迎接,跟我緊緊握手,連忙敬煙奉茶:
 「是那陣風,把你吹來了?我和內人正在惦記,不曉得黃大哥搬到那裏去囉?」
 「出了那樁事後,」我坐定以後,向他黯然一笑:「為了節省開銷,已經搬到七股海邊去住了。」
 「改天有空一定要去拜訪,」他說了一半,電話鈴響,他去接聽,嗯啊兩聲,忽然眉頭一皺,急得跺了腳,向電話聽筒說:「什麼,華南有一張四萬塊錢的票子要退?那怎麼得了?你趕緊想辦法去調點頭寸呀!什麼?實在掉不動啦,疾輪呢?大昌呢?週轉一兩天行不行?……啊?非要我親自去商量不可,那怎麼成?我這裏有客人,……什麼?三點半就要退票?現在都兩點二十分了呀?糟糕!沒有辦法,只好我親自去一趟吧!哎呀,真是要命!」
 他重重的把聽筒一放,我十分同情的望著他說:
 「退票不是開玩笑的,你有事,趕緊去辦,我過些時再來看你。」
 「真是對不起。」他顯得手忙腳亂的,一面匆匆和我出去,一面愁眉苦臉的說:「黃大哥,只怕你還不知道,我這家廠外面好看,裏頭早已空了,現在我就靠些遠期支票在硬撐,能維持得了三個月,已經算是不錯嘍。」
 我一驚,幾百萬的身家,怎麼也會落到這種地步,難道楊子江也玩股票玩垮了?我很為這位老弟耽心,正想開口問他,忽然有一個職員,急急忙忙的向我們跑來,就在門口,攔住了楊子江,滿臉訝異的表情他大聲的問:
 「總經理,您剛才在電話裏說什麼退票呀調頭寸的,那是什麼意思呀?」
 「混蛋!」楊子江恨恨一跺腳:「我那裏是在跟你說話,我……」他帶點不安的看我一眼:「我是在跟周副理通電話呀!」
 我裝做沒有聽見,繼續邁步往外走,瞎子吃湯糰,肚裡有數,這位老弟以為我是求助告貸來的,藉一通電話,耍了一手金蟬脫殼之計,而攪得方才打電話那個職員莫名其妙,跑來一問,戮破伎倆,倒抽了一口冷氣。
 「黃大哥要到那裏?」他還裝模作樣,大獻慇懃的說:「我的車子先送你一段。」(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