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臉譜/石隱

  • 2017-03-17
 (續昨)車子停在錢宅門口,付了車錢,伸手按鈴,一連按了三次,錢家的門房方始懶洋洋的出來,打開旁門,看也沒有看我,皮笑肉不笑的說:
 「黃先生,對不起,老爺不在家。」
 「不在家?」我給他說得一楞:「我剛剛在十字路口碰到他的車子呀?」
 「車子是空的,」門房好不耐煩的伸手往後一指:「喏,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這是什麼話,我無名火冒起三丈高,可是繼而一想,方才那一問簡直就是自討沒趣,錢大明分明比我早一步回家,要不是他吩咐門房擋我的駕,這個小門房那來這副愛理不理的腔調。
 算了算了,趕緊回頭走,要不然可能有更大的難堪。我一語不發,離開錢宅門口,我知道我自己是再也不會來這裏了。
 找誰去傾吐我今天一連見到的五張「裴司開登」冷臉笑匠面孔的牢騷呢?我走走想想,不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笑的是自己,白白活了五十一,居然天真幼稚到這種地步,當今之際,有誰肯接見窮途潦倒的人?有誰會傾聽窮人嘮嘮叨叨的牢騷?
 人到這步田地,方知讀書的好處,小時候背得滾瓜爛熟的唐詩三百首,這時候便有以下幾句閃入了我的腦際:
 「……五花馬,干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對!借酒消愁,找一家熟悉飯店,要幾樣時鮮小菜,自酌自飲,拚他一醉,所有親戚朋友,何妨一筆勾消。
 五、
 上大X園,那裏是我從前經常宴客的地方,從老闆大師傅到茶房,個個認得我黃大老闆,我出手大方,從不拖賬,在大X園是被當做鳳凰一樣捧上了天的好客人。
 但是今晚氣氛不同,我昂首闊步的走進玻璃門,老闆低著頭在算賬,眾堂倌也沒有齊聲吆喝:「黃總經理來啦!」人人爭先的來慇懃招待。我當時到也沒有在意,以為店堂裏實在太忙,悄悄的找個靠牆座位,自顧自燃上了一支香菸。
 抽了半根,茶方阿四方始拿著紙筆過來,望我淡淡的一笑,說聲:
 「黃先生,長遠弗見啊!」
 「嗯。」我也懶得答理,從鼻子裏哼一聲。接著就問:「今天有什麼時鮮小菜?」
 這裏的茶房個個都知道我愛吃的菜色,可是阿四報出來的偏是:
 「回鍋肉、炒肉絲、炒什錦……黃先生要來份客飯?普客五十塊,一樣可以吃得飽。」
 我的肝火又旺起來,兩眼一睜,狠狠的瞪他一眼:
 「黃先生什麼時候吃過客飯?你給我來個甜腰雙拚、蛋拖青蟹、栗子雞、三絲湯,再開一瓶雙鹿五加皮。」
 奇怪,阿四記也不記,他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笑,說道:
 「黃先生,你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的。」
 「你管我,」我怒氣上沖:「你是怕我吃了付不出錢?」
 「勿是這個意思,」他傴下身來悄聲告訴我:「剛才老闆關照過,黃先生來,請你不必付賬,也不必簽字,今天算老闆請客。」
 如果我有高血壓,這一氣可能暈倒,如果我年輕十年,我準會拍桌子摔板凳,跟這般勢力鬼大鬧一場,然而我畢竟是五十一歲的年紀了,經過大風大浪,到還忍得下這口氣,我當時什麼話也不說,一聲冷笑,把菸蒂往菸灰缸裏一丟,站起身,掉頭而去。
 偌大臺南,竟沒有我容身之處,這時華燈初上,熒熒燦燦,街頭行人,就像浪潮滾滾,在這麼熱鬧的地方,生平第一次,我有寂寞孤單的感覺。
 無意中伸手入袋,又摸到堂叔送的那厚厚一疊鈔票,耳邊響起他儉省花用,維持一段時期的叮嚀,我忽生奇想,伸手攔來一部計程車,和往日一樣,一開口便是:
 「芳X大酒家!」
 進了房間,招呼我的是一個新來的BOY樣的人,我本想隨便他找個小姐,伴我同飲,然而不知怎的,舊情難忘,我仍還是脫口而出的說:
 「替我請翠文小姐。」
 BOY樣鞠躬而退,我回首前塵,不勝感慨系之;五年前,翠文還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我為了她聰明伶俐,嘴巴又甜,全力為她捧場,頭一夜就替她請到幾位酒國大亨,讓她亮相,緊接著又是每晚設宴,都叫翠文,我把她捧得紅了半邊天,鑽戒珠鍊都曾送過,而她對我也是沒有話說,最熱烈的一段時期,我們還在外頭租過小房子。
 但今天我料準了她不會來,「婊子無情嘛」,古話說過,一天之間熱面孔貼了六次冷屁股,我還要自找第七回釘子碰,我暗地裏自己罵自己是瘟生。
 然而,怪事天天有,不及今天多,門簾一掀,我的眼睛忽地一亮,那個笑盈盈向我走過來的酒國嬌娃,可不就是風姿綽約的翠文。
 低斟淺酌,耳鬢廝磨,旖旎風光,和往時一模一樣,三瓶紹興,我已經有點昏陶陶,險險乎就要醉了。
 「黃先生,」翠文忽然從我懷裏掙扎起來,整整衣襟,臉上掛一層莫測高深的笑,她正色的向我說:「聽到你經營失敗的消息,我心裏一面難過,一面著急,我曾經到處打聽你的下落,誰知道你就此不見蹤影,所以你今天到這兒來,我心裏真是高興極了,黃先生。」她又忸怩的笑,聲音放低了說:「我是你一手捧起來的,而且你我的交情不同,這五年多我雖然還沒有脫離火炕,可是在另一方面我總算也有了相當的收穫,在西門路,我還買下了兩幢樓房,論目前的環境也許我略微比你好一點。我最懂得你的為人,慷慨豪爽,光明磊落,你是君子、大丈夫,我相信你是好人,你一定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所以,我早就給你籌了一筆數目,讓你先有個小規模經營的本錢,我做這件事是很有誠意的。」她攔住我幾次搶說話,打開皮包,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她逕自往我的西裝口袋裏一塞,又滔滔不絕的往下說:「這個信封,我從聽到消息以後起便備好存在我們吳經理的保險箱裏,所以你一來我馬上就拿得出來。黃先生,我求你千萬不要拒絕我的這點心意,你是生性豪爽的人,大丈夫只問朋友的情義真不真,彼此幫助,那不算是一回事。」
 六、
 翠文送我下樓,替我叫好回七股的計程車,甚至關照司機務必要把我送回家裏,我一腦門子昏昏脹脹,茫然若失,連再見都忘了和她說一聲。
 車過安順,司機反手為我打開車窗,清涼晚風一湧而入,把我驀地吹醒,我這才想起翠文那個薄薄的信封,我叫司機打開車內電燈,拆開蓋著騎縫印章的封口,掏出那張紙片一看,我驚呆了!
 華南銀行本票:新臺幣五十萬元正!
 又迷糊了一陣,計程車駛進通往七股海邊的小徑,我才醒覺,想想日裏所見的七張面孔,想想家裏還有老婆孩子七張面孔等著我,不覺精神一振,彷彿又有了當年赤手空拳闖世界的萬丈雄心!
 回到家,七張面孔睡著了六張,只有黃臉婆躺在床上,兩眼瞪望天花板,聽見我回來的聲響,看我一眼,翻個身,臉孔朝裡,放心的睡覺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