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臉譜/石隱

  • 2017-03-20
 (續前)我有千言萬語想跟她講,出去一天,所見所聞,勝過我早先白活的五十多年,可是話到嘴邊,依舊嚥回肚裏,人情寒暖,得失自知,多一個人曉得,不就多一些感情的波瀾嗎?於是我匆匆的揩了把臉,寬衣解裳,順手捻滅了電燈,把支票放進我那只枕頭套的夾層,就在床沿,枕著翠文的無限柔情與溫暖,闔上眼睛。
 然而無論如何睡不著,思潮起伏,像大海之中的滾滾浪濤,當老婆的微鼾漸起,我的腦子已經清澄得宛如一片水晶,恰在此時,月亮衝出了靉靆雲層,將星後幾株勁竹,在毛玻璃窗上繪染幾筆清疏的淡影,使我這個傖夫俗子,也興起了一絲詩情畫意的感覺。
 七、
 小時候唸古書,讀到「吾日三省吾身。」年幼懵懂,不明白這句話的大有道理,如今驀地記起,可能是我的福氣。我倒要好好的反省一下,過去怎麼會失敗?今後要怎樣才能在社會上立足?想著想著,似有一個靈感注入我的腦際,做股票生意,必有正常的軌跡可尋,以往遭受到那麼大的挫折,既不可怨天,更無須尤人,一切都得怪自己太莽撞、太盲目、貪小惠、蝕大本,進進出出未免太急功近利,感情用事,簡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那兒賭博,這個玩笑實在開得太大了。
 想清楚了這一層,許多股票的正當做法開始顯現了蛛絲馬跡,大起大落,都是人為的因素,如果用理智來掌舵,分析投資對象的財務,研究股票漲跌的趨勢,不合理的暴利,百倍於前也不動心,看準了的行情,該吐就吐,該進就進。逐步檢討,細細分析,大半個夜晚,在頭腦特別靈敏的狀態下渡過,月色漸收,晨光曦微,我已經大致訂好今後經營的方針,血液加速奔流,神志十分清醒,我決心要用翠文的贈與做資本,洗心革面,重新來過!
 心裏亢奮,我虎的一躍而起,忘記了一夜不眠,也沒想到七點半鐘進城未免太早了。由於起床的聲響驚醒了躺在身邊的黃臉婆,她睡眼惺忪,驚愕詫奇的問我:
 「你這是做什麼?天剛剛亮,你怎麼又爬起來了?」
 「我要去臺南,」我迅速的披衣起身,將那張五十萬元的支票納入衣袋,告訴她說:「我要到臺南去辦事。」
 「辦什麼事?」老婆倦意全消,眼睜睜的盯住我問:「是不是昨天你已經找好了工作?」
 時間要緊,我無暇向她解釋,只得含含混混的說聲:「差不多吧。」
 黃臉婆不明究竟,怔怔的望著我漱洗完畢,穿著停當,急急忙忙奔出家門。
 反手關上了大門,司匹靈鎖啪的一響,家中嗷嗷待哺的七張面孔,被我鎖在身後,我像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壯士,挺胸凸肚,勇敢地步上生活的戰場。
 荒郊野外,清晨的空氣竟是這麼甜美而清新,朝陽散放瑰麗的光采,藍天鑲嵌著朵朵的白雲,微風過處,竹枝搖曳,小鳥唧唧喳喳,充滿了一片新的景象。
 我貪饞的接連做了幾次深呼吸,四周的景物使我鼓舞,光明可期,精神煥發,今天的天朗氣清,對我來說,恰是最好的兆頭!
 一進證券行,當年的老朋友們,對我還有些敬而遠之的意味。他們知道我早就大輸特輸,一敗塗地,現在舊地重遊,大概不是找人借錢,就是妄想混水摸魚,搶搶帽子,博幾百上千的蠅頭小利,藉以養家活口。
 燕雀安知鴻鵠志啊!我在肚皮裏聲聲冷笑,人不理我,我也不睬別人,我坐在末排長板凳的角落,掏出鋼筆和白紙,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此開始我的職業化股票生涯。我利用統計數字,作合理的判斷,盤營結寨,穩紮穩打。
 八、
 真正應了我國的一句老話:「瓦塊兒也有翻身的一天」,我利用翠文的這一筆錢做資本,半年下來,節節勝利,神仙菩薩中最最勢利的財神爺騎著黑虎在我的身旁呵護,翠文的五十萬塊錢,而今已變成了我的千萬家當。做股票的舊日友好,眼見我一帆風順,百戰百勝,總以為我是經過仙人傳授得到了什麼法術?因此人人前倨後恭,紛紛自動的來和我攀交情,有人請我吃飯,有人請我上酒家,我倒不是矯揉造作,實在是聚精會神,心無旁鶩,我婉言拒絕一切應酬。
 一日,偶然路過中正路,就在我那現已易手的百貨公司門前,跟小時朋友史植基劈面相逢,史植基五年前畢業於X大商學院,是我親自招考進來的公司重要職員,我的百貨公司被債權人接管以後,他因為是熟手,被新股東們留下繼續工作,職位也升到了副經理。
 他一看到我,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的溜滾圓,他一把將我拉住,先道契闊,再問我一家大小的平安,末後他說自我破產鄉居以後,他曾怎樣煞費苦心的到處尋找。我為他的誠意深深感動,因為我知道他一向不說誑話。
 「總經理,」他非常殷切的提出邀請:「我本有一件事情想要出去的,沒想到居然會碰見您,我真是太高興了。您就看我這一片誠心份上,到公司裏去坐一會兒好不好?」
 「不好,」我滿腔笑容的回答他:「公司熟人太多了,我一去一定會影響他們的工作,要是你有空和我聊天,我們隨便到那兒去喝杯咖啡吧。」
 史植基大喜過望,他挽著我的胳臂,轉兩個彎,我們在美X廉二樓,找了一個僻靜的座位。
 點過飲料,史植基一開頭就訴苦經,他說,現在的公司業務是每況愈下,因為債權人太多,個個都急於收回自己的「本錢」,而對公司的本身漠不關心,他們簡直是搶,見錢就抓,見貨要貨,公司本身因而形成了無政府狀態,他言畢欷歔,彷彿公司的前途毫無希望,甚至他強烈的暗示我說,長此以往,不消三五個月,這家有規模有歷史的百貨公司,一定會關門大吉。
 他的論調很悲觀,但卻激發了我另一項靈感。我直接了當的問他,如今想要絕對的掌握公司管理權,大概需要多少資金?
 史植基沉吟半響,算計以後,方纔十分審慎的說:
 「依我看來,假如有那麼個七、八百萬元,亦就可以收買大半數的股權了。」他淺淺的一笑,再說:「當然,照說這點錢是不夠的,但是您要知道好些散戶都等著錢用,我們暗暗進行,」他霎霎眼睛:「運用點辦法,七折八扣都可以收得回來。」
 我向來用人必信,何況史植基是我一手提拔的人才?我豪興一起掏出派克金筆和支票簿,一筆一劃,我開了一張八百萬元的即期支票給他。
 「總經理!」他雙手抖索的接過支票,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您的意思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