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這天,嘉南平原火傘高張。我並沒有安排緊湊的行程,為的是想讓久被塵勞封鎖的心,有一個悠閒的放逐式旅程。
車窗外,風景不是風景。心中所掛念的是,那個走過千百回的小鎮。
夢中的布袋,有著阡陌縱橫的鹽田,和烈日下成串汗水,交織成鑽石般耀眼光芒,生命也璀燦。
是落霞與孤騖齊飛,海天共一色。有著永不止息的音符……是浪花與岩岸合奏的曲子。
是帆來帆去天亦老,潮生潮落日空沉的凄美。
擁一份賦歸的情懷,第一次踏上布袋的土地。眼前繁榮陌生的市鎮叫我愕然,烈日下踽踽獨行。
不是呵!這不是我鄉愁所寄的地方……,忽然有股想哭的衝動,像個羈旅天涯的遊子,暮然回首,熟悉的矮屋變成整齊的樓房。那一片風情萬種的海水及水上的蚵棚,魔術般地被沙土填滿,不見蹤跡;收入頗豐的養殖魚塭,取代了原始風貌的曬鹽業;甚至漁港碼頭的現代化,無處不新。手足無措地佇足在艷陽高張的街道上,滿懷歸家的喜悅消失殆盡,是一種被遺落的感覺,一種回頭已無路的惶恐,惟一不變的是,海水化在風中,夾雜著濃郁蚵香的空氣。
好天好日是布袋的天氣,誠摯而含蓄的笑容,是小鎮的淳樸人情,一個照面、擦肩而過,都是一段因緣。
他,沒有鎮上居民的黝黑粗壯與豪邁,有瘦削的文人氣質。好似不該在此地見到他,至少,該是屬於都市冷氣房中的上班族。
正午的風,懶懶地襲人心頭重重心事。我們緩緩騎過似將溶化在陽光下的二十米的道路。那一塊塊規則的新生地,整個兒滄海桑田……叫人忍不住湧上一股辛酸,彷彿腳下是青青墳塚--是葬海之地。又柔又亮的水被層層砂土掩埋,不露半點痕跡,瀟灑的一如不曾來過。
六十公頃的海埔新生地,居民口中的「五十甲」。他細細的介紹,原先規劃四十多公頃,湊個整數吧,「五十甲」就這麼喊開來。直到如今增至六十多公頃,他們仍固執地認定。
第一批嶄新的建築物,已矗立在空曠的地面,往後伸展接上灰蒼蒼的天連海、海連天,突出的線條和色調,在偌大的空間凝結了。
爬上階梯,堤防上架著「布袋商港暨遊樂區發展計劃遠景鳥瞰圖」的彩色看板。他舉起手,向空中畫一道弧線,天地盡在指間,用充滿歡愉與信心的音調:「這堤防外是海水浴場,往右是遊樂區,剛經過的那座橋是未來的商港碼頭,客輪將由那裡起運。」指正了我們所在的位置又說:「這裡往澎湖、金門都是最近航線……不過,金門開放觀光的可能性較小。」他心中的布袋,是一顆燦爛奪目的明日之星、希望的新興之都。
想著漸趨沒落的鹽田,望著布袋的遠景……,猛然驚覺,私心裡對這小鎮的寄託竟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無知無欲和平安靜的烏托邦境界。
跟朋友合夥經營蝦場,冷凍草蝦外銷美國收入相當可觀。對於他立業卻遲遲未成家感到不解,莫不是眼高於頂?他自己客觀的分析:「外國的月亮總是比較圓。同是在台灣,台北的月亮也比小鎮來得圓,小姐們都上城裡去了。」由農業社會轉變為工業社會,鄉村人口向城市集中是必然現象,多少年輕人一開始就迷惑於都市的五光十色的假象中而迷失了自我!
「每趟回家總妝扮得漂漂亮亮,誰也不清楚她們真的好嗎?」平淡的一句話是千古的撞擊。眼前浮現都市中離鄉背井的異鄉人,生活將他們流浪的歲月寫在臉上。在那工業與車輛製造的煙霧裡,在燈紅酒綠中,他們孤單地咀嚼月華,喟嘆生命無常。深信他們也渴望再看一眼故鄉的朝暾,祈盼再享受一次凄艷的夕照。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回布袋。也許他用「謙卑遜讓、知足寡欲、以退為進、以弱為強」的人生哲學,守住心愛的家鄉。如果,他是個對鄉土執著的人,該會很寂寞,沒有人分享小鎮成長的喜悅,沒人瞭解因參與而復得的欣慰。世上總有些許無奈,每個人都得經過,那段心路歷程也只有自己知曉。
有人說:「人生如浮雲,聚是偶然散是必然。」喜歡突然的邂逅,像風那麼輕,雲那麼淡。珍惜每一分匆匆的緣,驚鴻一瞥,是不需設防的情感。
落日追逐著奔馳的火車,逐著嘉南平原無垠的碧綠田疇,也逐著一顆愴痛莫名的心。夕陽淡去了,火車遠離了,嘉南平原也飛逝在車窗外。在車上,我擁有的是一片蒼茫暮色。
如果,我有任何牽掛或眷戀,那是少年時的一些夢和一些癡情。明知道,夢中的布袋也只有夢裏去尋了,總還覺得失落了什麼!
鄉夢不曾休/依凡
- 2017-03-21